(五)
我們加油站每天都有個固定的儀式:結帳。
就是把油槍的公升數、金額、收銀機的錢,全都對一次,確保天沒有塌。金額要相符,但大家都知道,這世界上最不講理的東西叫「小數點後兩位」。所以常常會出現那種「欸?多了兩百元?」或是「糟了少五百!」的情況。
多的就算當天的小獎金;少的呢,只能摸摸鼻子自己補上。有時候找錯錢,損失更大。
這制度是加油站用來檢查我們有沒有對自己的工作負責。
每天下班前的那十分鐘,整個辦公室都會變得像股市收盤前的交易所——
有人在翻小費罐、有人在對帳、有人大喊:「我記得那台車沒找錢欸!他說等等回來找!」(但我們都知道,那種人通常是不會再回來的。)
這時候,他的優勢就出現了。
他是新來的同事,年紀跟我差不多,也是來等當兵的,我們都叫他「無尾熊」,不是因為他會倒掛在柱子上睡覺,而是因為他的名字剛好跟這動物有點諧音,久了大家也懶得改。
別人對帳對到懷疑人生,他卻三兩下就搞定,連小數點都拿他沒轍。
他還自己做了一張表格,寫著「加100元=6.6公升」、「加200元=13.2公升」……像九九乘法表一樣排好,連95無鉛都細分。
更扯的是,他居然全都背下來了。
每天結帳都小賺幾十塊,從沒看過他自掏腰包。有些學不會的同事還會厚著臉皮跟他借那張表格,對帳時念得跟唸咒語一樣。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學商的啊?怎麼對數字那麼厲害?」
他只是笑笑地說:「對啊,我在宜蘭讀商科的。」
原來他是宜蘭人,現在借住在台中的阿姨家。一大早就跟著阿姨去早市擺攤,下午再來加油站。
O型、金牛座,根本就是「刻苦耐勞」四個字本尊。
那時我對他沒什麼特別感覺,只覺得這人以後超適合去當銀行行員,或國稅局那種每天查帳查到眼神死的職員。
冷靜、沉穩、準確無誤——像是為帳本而生的男人。
某天下午沒什麼車,小美坐在遮陽傘底下啃便當,我蹲在一旁戳著飲料罐裡的冰塊,無尾熊拿著抹布在擦加油島。
我問:「欸,你怎麼會從宜蘭跑來台中啊?那麼遠欸?」
他頭也不抬地說:「我媽叫我來投靠阿姨,說台中機會比較多,又有親戚照應。」
我忍不住追問:「你媽叫你來,那你自己想來嗎?」
他這才停下手上的動作,想了想說:「嗯……不討厭啦。台中真的比較熱就是了。還有,這邊的便當比較好吃。」
小美笑出來:「你是來工作還是來吃飯的啦?」
對我們來說,宜蘭那時候(雪隧還沒通)根本就是遠的要命王國,只存在在台灣地圖上的一塊綠色。
一年365天,有200天都在下雨,是真的。
「那你們不就每天都要帶雨衣?」我好奇地問。
「是啊,我們那邊的摩托車還會裝擋雨板跟雨刷。」他一臉理所當然。
「哇塞!雨刷!?裝在機車上的那種?」
「對啊,不然雨真的大起來,連眼睛都睜不開。」
我們三個笑成一團。那天下午陽光明晃晃的,熱得發燙,卻突然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特別溫柔。
年紀相仿,小美跟無尾熊很快就熟起來。
兩個人都在同一個崗位,加油、對帳,哪裡忙就互相補位、互相支援。
小美每次進會計室交錢,都會順便跟我講一些無尾熊的事。
像是:「欸,他爸是退伍老兵耶!而且他還有個弟弟,比他小五歲。」
還有一次她說:「他說他阿姨家剛好跟我們同方向,以後可以一起走——說是怕女生晚上經過那段暗路會危險啦。」
她講這句話時還偷偷瞄了我一眼,我沒多想,繼續對著發票機吱吱作響。
可能是因為小美的關係,無尾熊對我也特別照顧。
像是我在倉庫裡點機油、搬貨的時候,他常常會突然冒出一句:「我來啦。」然後三兩下就把整箱機油搬走,語氣還帶點得意,像是在展示男人力。
我在擦車,他也會直接伸手搶走我手上的布,說:「這種事交給我,你去忙別的就好。」
我嘴上會說:「欸欸欸,你這樣我會被當偷懶欸!」
心裡倒也沒多想,只是覺得——嗯,他人還不錯。
我們三個下班時間差不多,都是騎機車回家,方向也一樣。無尾熊說他也往我們那邊走,乾脆就一起結伴。
那段路有一小段沒路燈,晚上騎起來特別暗,有時還會冒出一隻流浪狗,或是風吹樹葉沙沙響,騎到那邊大家都會自動放慢速度。
「這段真的很恐怖欸,上次還有一個人影突然閃出來,我差點撞上去!」小美一邊騎一邊喊。
「那你那麼愛開快車,是該撞一下醒醒腦。」無尾熊在後面回嘴。
「喂~我是小心又謹慎的駕駛好不好!」她不服氣。
「你是小心撞車吧!」
他們兩台機車一前一後,鬥嘴鬥得很開心。我就慢慢跟在他們後面,聽他們講話,有時會笑出聲,但大多時候只是靜靜地聽。
小美的家先到,再來才是我家,看到我轉進家中,他才會離開。
他每天都這樣送我們,說是順路,但我有時候也會想:這麼剛好,真的有這麼剛好嗎?
某天晚上下班後,我們三個照例一起騎車回家。經過那段沒有路燈的黑路時,小美突然說:「欸,你們有聽過這條路以前是亂葬崗嗎?」
我一秒打冷顫:「你現在講這個是什麼意思?」
她笑得超壞:「就聽說以前這邊都還是田的時候,有人在這邊挖到骨頭啊,而且不是一副,是一整堆。」
「好了啦,夠了,我明天開始走大馬路!」我說完就催油門,打算超她的車。
「哇你不是說自己不怕鬼嗎?」她故意喊。
我一邊騎,一邊忍不住回頭看後面。無尾熊安安靜靜地騎在我們後面,遠遠的,一直都保持一段距離。像個守夜人一樣。
突然,一隻不知道哪裡衝出來的野貓從路邊竄過去,我嚇了一跳,車把差點晃了一下。
「小心啊!」無尾熊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不大,但穩穩地穿進我的耳朵。
我回頭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他沒有說什麼,只是跟著放慢速度,直到我們平安地騎回有路燈的區域。
到了小美家門口,她一邊脫安全帽一邊說:「好啦,我進去了,你們兩個慢騎嘿~不要在那段黑路亂想,我剛剛講的都是唬爛的。」
我白她一眼:「現在才講?你要是嚇到我摔車怎麼辦?」
她聳聳肩:「摔了剛好叫無尾熊背你回家。」
我一愣,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沒說話,只是抿著嘴笑了一下。
等她進門後,我們繼續騎。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說:「你朋友很有趣。」
「小美嗎?她是那種嘴巴壞但心很軟的人啦。」
他點點頭,接著說:「她好像很了解你。」
我想了想:「嗯,我們從國中就認識了,她像姊姊一樣照顧我。」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一路靜靜地陪我騎到我家門口。
我停好車,脫了安全帽,看著他說:「你真的不用每天送我們啦,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
他低頭扣安全帽,淡淡地說:「不麻煩。反正順路。」
我笑:「你很愛說順路,到底是多順?」
他抬起頭看我,眼神閃了一下,像是要說什麼,但最後只輕輕說了一句:「就……不想讓妳一個人騎那段路。」
我愣了一下,有點不知道怎麼回。只好假裝很冷靜地說:「喔……謝啦,那我先進去了喔,晚安。」
「晚安。」他點點頭,然後騎走了。
我看著他的尾燈慢慢遠去,一直到轉角才消失。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腦子裡一直回放他剛才說的那句話——「不想讓妳一個人騎那段路。」
突然有種怪怪的感覺。不是害怕,也不是不舒服。
就……有點像,突然在一堆亂哄哄的聲音裡,聽見有人在叫你名字。你回頭,卻沒看到人。
我拉起棉被,把臉埋進去,心想:一定是被小美的鬼故事搞得神經太敏感。
明天早上起來,應該就忘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