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我常認為:「我這麼覺得,你怎麼可以不一樣?」
我以為推己及人是善意,是通情達理,是一種理解的起點。
於是,我將自己的感受投射到他人身上,將自己的價值觀視為普世標準。
我思考過的,你應該也想過;我覺得對的,你怎能不認同?
當對方沒有如我所願,曾經的我不是憤怒,就是遺憾。
憤怒時,我說他蠢;
遺憾時,我嘆他可惜,
卻仍認為自己無錯。
後來,我學會了所謂的「換位思考」:
他這麼做,也許有難言的苦衷; 如果角色互換,我能比他做得更好嗎?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我開始這麼提醒自己。
然而,這樣的體諒,仍是以「我」為起點;
我換位,是用我的方式套入他的處境,
本質上依然是推己及人,只是披上了柔軟的外衣。
直到2018年,我讀到一篇刊登於《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的研究,綜合分析了25個實驗後,提出了一個極具挑戰性的結論:
「換位思考,不但無法幫助我們更準確理解他人,反而容易導致誤解。」
原因在於:
「我們以為自己看懂了對方,其實只是自信心變高,卻不是理解變深。
你以為你站在對方的位置看問題,其實只是站在自己的邏輯裡猜測他人。」
我才知道,真正深刻的理解,不是靠猜測,而是靠請教。
不是「我猜你怎麼想」,而是「你可以告訴我你怎麼想嗎?」
這便是我後來學會的——感受溝通(Perspective Getting)。
我學著放低姿態,不再自以為因年長、因職位、因經驗,就擁有真理;
我練習用空杯之心去聆聽,不搶話、不評論、不指導,只聽,只接住。
我開始理解,學生不是我們要塑造的對象,而是與我們平等的生命主體;
他們不需要被「導正」,而需要被理解與陪伴。
多年在各地授課,我常被助教與學員評為「堅定卻平和」的老師——
我會自信地說明我所信的管理原則,也會溫柔地告訴他們:「你不必照單全收。」
我不要求他們接受我的價值,只邀請他們看看我的做法是否值得參考。
這種尊重,往往比說教更有力量,讓他們更願意靠近我、信任我,甚至成為朋友。
我不再是那位要「糾正學生的錯誤認知」的老師,
而是一面鏡子——
反映他們的思考、映照他們的困惑,偶爾,也點亮他們的答案。
上週聽劉潤老師的短講,他談到一個讓我深有共鳴的觀點:
他堅信「勤奮」是一種正確的價值觀,但同時也承認,「勤奮」有可能是錯的。
因為這是他的選擇,所以他願意承擔風險;
但即使他選錯了,也只禍害自己,不會強迫別人照單買單。
劉潤舉一個例子,他去做公益時,有志工提到想要「讓山上的孩子擁有正確的價值觀」,
他反問:「是誰給了你這個膽量,要替這些孩子定義什麼是對的價值觀?」
他建議我們可以這麼做:
你是什麼樣的人,就自然地活出那樣的樣子;
如果孩子被你吸引,他們會主動靠近你,從你身上學習你所信的美好。
寫到這裡,我想起幾年前對一位老師講的話,至今回想仍覺羞愧:
我竟對那位老師說「教育就是要精準出手,導正學生錯誤的價值觀」。
現在的我想問當時的自己:
你憑什麼?你有什麼資格去改變別人的人生藍圖?
除了數學與物理,這世上有哪一樣價值觀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呢?
總結來說:
每個人都是一座獨立的島嶼,有權決定自己的信仰、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只要他們不傷害他人,他們的思考就該被尊重,他們的選擇就該被理解。
師者的角色,不是雕塑他人,而是先照見自己;
不是修正世界,而是活出榜樣。
學高為師,身正為範;
師範師範,就是先成為一種模範。
當我們自己活得夠清晰、夠誠實、夠溫柔,
也許,那就是最深遠的教學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