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週末暝,尤其是在條通這一帶,空氣裡好像總是飄著一股比平時更躁動不安的因子。人潮多了,酒喝多了,荷爾蒙跟酒精在濕熱的空氣裡交互作用,芝麻綠豆的小事,也可能擦槍走火,變成全武行。在這裡顧樓久了,早就習慣了。
那天是禮拜六,下半夜一點剛過,我正靠在管理室的藤椅上,聽著收音機播放的懷念老歌,眼皮有點沉。忽然,遠遠地傳來救護車尖銳的「喔咿——喔咿——」聲,而且越來越近,好像就是往阮這條巷子來的。接著,沒隔多久,警車的警笛聲也跟著響起來,紅藍交錯的燈光把巷子口照得一片閃爍。
出代誌了。我心裡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我走到大樓門口往外看。果然,巷口那間規模最大的卡拉OK酒店,「金夜王朝」,門口圍了一大堆人,像菜市場一樣鬧鬨鬨的。酒店門口的霓虹招牌依舊閃爍著俗艷的光芒,但此刻在那紅藍警示燈的映照下,顯得特別刺眼。兩輛警車、一輛救護車就停在路中間,把原本就不寬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看熱鬧的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個個伸長脖子往裡面瞧,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我看到陳仔也在現場,他臉色很臭,正費力地撥開人群,對著幾個看起來像是酒店圍事或幹部的人大聲吼著什麼,但距離太遠,加上現場吵雜,聽不清楚。
沒多久,看到兩個穿著白色制服的救護員,推著一個擔架從「金夜王朝」裡面出來。擔架上好像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單,頭部的位置看起來有點血跡,但臉被遮住了,看不清楚是男是女,傷得重不重。擔架很快被推進救護車,喔咿喔咿地就開走了。
接著,警察也從裡面押了幾個年輕人出來,個個看起來流里流氣,有的還在破口大罵,或者對著圍觀群眾囂張地比中指。陳仔指揮著手下的警員把人塞進警車,然後又進去酒店裡面,不知道是繼續蒐證還是詢問。
看樣子,八成又是酒客衝突,或者搶小姐、爭風吃醋之類的鳥事。這種戲碼,在條通幾乎每隔一陣子就會上演一次,見怪不怪了。只是不知道這次有沒有鬧出人命。
看熱鬧的人群慢慢散去,警察也分批離開。巷子裡逐漸恢復平靜,只剩下濕熱的空氣、閃爍的霓虹,還有剛才那場騷動留下的一點點不安的氣氛。我回到管理室,看了一下時間,快兩點了。
不知道美玲是不是就在那間「金夜王朝」上班?她今晚還沒回來。我心裡隱隱有點替她擔心。那種場面,一個女孩子若是在場,肯定會被嚇到。
又等了一個多鐘頭,等到快三點,巷口才終於又響起高跟鞋的聲音。但那聲音,有點虛浮,不像平常那麼穩定。
電梯那邊傳來動靜,我抬頭一看,是美玲。
但她看起來… 很不對勁。
她一個人,腳步有點踉蹌。身上穿的不是她出門時那件紅色戰袍,換成了一套看起來像是跟誰借來的、不太合身的T恤和牛仔褲。但即使如此,還是掩不住她的狼狽。
她的臉色白得像紙,一點血色都沒有,嘴唇微微發抖。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好像有點渙散,充滿了驚恐,就像剛從什麼可怕的噩夢中掙脫出來一樣。她的頭髮有些凌亂,額前的瀏海濕濕地貼在皮膚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她經過我管理室前面時,幾乎沒看我一眼,頭低低的,像遊魂一樣往電梯走去。我眼尖,瞥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好像有一大片怵目驚心的瘀青,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特別刺眼。
「美玲,妳… 還好吧?」我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
她好像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身體瑟縮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看我。那眼神裡的恐懼和慌亂,讓我心頭一驚。
「沒… 沒事…」她的聲音又乾又啞,還帶著明顯的顫抖,「我… 我只是… 累了…」
她說完,就立刻轉過頭去,快步走到電梯前,手指有些發抖地重複按著上樓的按鈕,好像多待一秒都受不了。
電梯門終於開了,她幾乎是逃也似地衝了進去。門關上前,我彷彿還聽到一聲壓抑的、小小的啜泣聲。
我看著電梯數字緩緩上升,心沉了下來。
看她那個樣子,今晚「金夜王朝」發生的事情,肯定不只是單純的酒客衝突那麼簡單。她絕對是在現場,而且,恐怕還被波及了。那身瘀青是怎麼來的?她換掉的衣服呢?還有她那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又是一件。條通的夜晚,用它的喧囂和霓虹,掩蓋了太多的暴力、眼淚和不為人知的交易。警察來了,把看得見的麻煩帶走了,事情好像就這樣落幕了。但對像美玲這樣親身經歷過的人來說,那種恐懼和創傷,恐怕不是睡一覺就能輕易抹去的。
這件事,會不會在她心裡留下更深的陰影?會不會讓她覺得,這個地方太危險,必須趕快離開?或者,更糟的是,會不會讓她覺得,若想要在這裡安全地生存下去、甚至達成她的目標,就更需要找一個強而有力的「靠山」?
比如說… 那個看起來高深莫測、似乎有點辦法的田中桑?
我想起前幾天看到田中桑遞給她那個白色信封的畫面。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那個信封裡,裝的到底是什麼?
一連串的疑問在我腦海裡盤旋。我忽然覺得,這條看似日復一日、沒什麼變化的巷子,好像有什麼事情,正在暗地裡悄悄地醞釀、發酵。而我這個看樓人,或許正站在一場風暴來臨前的寧靜邊緣。
我走到大門口,望著依舊燈火通明的巷口。夜風吹來,帶著一股雨後潮濕的氣味,卻吹不散我心頭那股逐漸升起的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