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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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時分,我慣常沿著薄扶林道往山巔行去。途經那株百年古槐,總要駐足撫摸它的龜裂紋理。樹皮縫隙裡藏著晶瑩露水,恍若昨夜夢境的殘淚。忽而想起唐人筆記裡那場驚破千年的大夢,槐安國的榮辱興衰,原是蟻群在朽木深處搬運塵埃的倒影。

二十一世紀的南柯一夢,是在地鐵月台螢幕裡輪轉的數字幻象。某次在銅鑼灣站,見西裝革履的白領對著玻璃幕牆調整領帶褶皺,他的倒影與廣告牆上的虛擬偶像重疊,霎時分不清哪邊才是真實肉身。這讓我想起敦煌壁畫裡飛天與夜叉共舞的場景,只不過當代的魔幻寫實主義,是把靈魂壓縮成二維碼在雲端飄蕩。

有位跨國銀行副總裁朋友,辦公室懸掛著浮士德與魔鬼簽約的複製畫。他每日清晨五時在維港遊艇甲板做瑜伽,午間吞服瑞士抗衰老藥丸,深夜批閱文件時必佐以勃艮第紅酒。某夜他傳訊與我:「今日紐約股市暴跌時,忽然聽見辦公桌右側第三個抽屜裡傳來蟋蟀鳴叫。」我回他:「該在抽屜鋪些苔蘚,再放半片腐葉。」其後他銷聲匿跡三月,據說在京都某間臨濟宗禪寺掃落葉。

科技的迷幻劑比槐安國的桃花釀更醉人。見過少女在奶茶店對著手機前置鏡頭練習笑容角度,精準計算每顆牙齒露出的毫米數。她的瞳孔裡閃爍著演算法培育的星光,睫毛膏刷出的弧線比敦煌飛天的飄帶更講究流體力學。當她終於在社交媒體收穫十萬愛心時,窗外木棉樹正無聲墜落第一朵早凋的花。

清明掃墓遇見舊鄰陳太,她堅持用竹篾編織的寶牒焚化。青煙裊裊中忽然說:「阿傑你知道嗎?老爺臨終前握著氧氣罩說看見滿屋金甲神人來迎,我當他是說糊話。後來整理遺物,發現抽屜底層藏著四十年前中環裁縫店的帳本,每頁空白處都畫著帶翅膀的小人。」她將灰燼掃入青瓷罐時,天際恰好有航機拖著尾雲掠過。

深夜重讀《枕中記》,驚覺盧生夢醒時黃粱未熟的情節暗藏驚天隱喻:所謂千秋功業,不過是竈火餘溫裡半生不熟的米粒。這讓我想起在巴黎奧賽美術館看過雷諾瓦的煎餅磨坊舞會,那些斑斕光點裡的歡愉,終究要凝結成畫布上的油彩碎屑。倒是唐人傳奇裡的老僧,用青瓷碗收容了整個盛唐的月光。

某次在京都醍醐寺,見老僧用毛筆抄寫《法華經》。硯台邊的懷錶滴滴答答走著瑞士精密機械的時間,宣紙上的墨跡卻滲透著平安朝的古韻。他忽然停筆笑道:「施主看這『夢』字,上為林木蔥蘢,下為夕陽沉墜,中間橫著覺悟的柵欄。」此時風過庭除,經幡翻動如千年前遣唐使攜回的殘卷。

或許真正的覺醒不在於勘破夢境,而在學會與幻影共舞。就像黃公望畫《富春山居圖》,煙雲供養的筆墨裡,何嘗不是將半生宦海沉浮釀成山水間的霧靄。每次在維多利亞港看夕陽沉入金融大廈的玻璃幕牆,總想起馬遠的《水圖卷》——浪花的韻律穿越八百年,依然在拍打著人類的慾望堤岸。

下山時又見古槐,樹冠篩落的碎光在地上拼出模糊的棋盤格。幾隻黑蟻正沿著樹幹裂縫搬運花瓣,牠們的征途上橫亙著露珠構成的銀河。我蹲下身,聽見八百年前的更漏聲混著智能手錶的震動提示音,在晨光裡織就新的夢的經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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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藍博士の奇異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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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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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翻出一瓶1982年波爾多,軟木塞碎在螺紋鑽頭的螺旋紋裡,殷紅酒液傾入水晶杯的刹那,仿佛瞥見酒神巴克斯在杯中復活。用舌尖輕觸這團液態的暮色,忽而想起里爾克詩句:「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醒著」,恍悟每一滴醇香都是葡萄藤與光陰的繾綣契約。
江南梅雨季的清晨,我在台北青田街老茶室見到那只鈞窯茶盞。釉面開片如星河密布,茶漬滲入冰裂紋深處,凝結成暗金琥珀色。穿素色旗袍的茶藝師說:「茶漬要養三代人,纔得這般渾厚包漿。」杯底沉澱的何嘗是茶渣?分明是百年光陰的舍利。
一盞未喝完的碧螺春在窗台結了層茶垢,像極了歷史潑在青花瓷上的墨韻。某日驟雨初歇,我見老茶客提著紫砂壺踱步到茶樓角落,壺底烙著「大巧若拙」四字篆文,忽然驚覺:這浮世何嘗不是一壺滾水?世人爭相拋擲龍井金駿眉,卻總有幾片茶葉甘願沉在壺底,任憑沸水沖刷千年,終將苦澀釀成回甘。
冬夜翻出一瓶1982年波爾多,軟木塞碎在螺紋鑽頭的螺旋紋裡,殷紅酒液傾入水晶杯的刹那,仿佛瞥見酒神巴克斯在杯中復活。用舌尖輕觸這團液態的暮色,忽而想起里爾克詩句:「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醒著」,恍悟每一滴醇香都是葡萄藤與光陰的繾綣契約。
江南梅雨季的清晨,我在台北青田街老茶室見到那只鈞窯茶盞。釉面開片如星河密布,茶漬滲入冰裂紋深處,凝結成暗金琥珀色。穿素色旗袍的茶藝師說:「茶漬要養三代人,纔得這般渾厚包漿。」杯底沉澱的何嘗是茶渣?分明是百年光陰的舍利。
一盞未喝完的碧螺春在窗台結了層茶垢,像極了歷史潑在青花瓷上的墨韻。某日驟雨初歇,我見老茶客提著紫砂壺踱步到茶樓角落,壺底烙著「大巧若拙」四字篆文,忽然驚覺:這浮世何嘗不是一壺滾水?世人爭相拋擲龍井金駿眉,卻總有幾片茶葉甘願沉在壺底,任憑沸水沖刷千年,終將苦澀釀成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