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兩三天,日頭都毒得很,巷仔內的地面被曬得發燙,走在上面都感覺腳底板熱辣辣的。生意好像也因為這樣,清淡了不少。我下午沒事做,又晃到惠姐的攤子,她那裡有台舊電扇對著吹,多少能帶來點涼意。
攤子上沒什麼客人,只有一個工地的工人在角落默默吃著涼麵。惠姐自己搬了張小凳子,坐在攤車後面陰影下,拿著把大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搧著風,眼神有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惠姐,生意不好喔?」我拉了張凳子在她對面坐下。
她掀起眼皮看了我一下,又垂下去,繼續搧風。「熱得要死,鬼才會出來。沒差啦,多少賺一點工錢就好。」她頓了一下,忽然問:「樓上那個美玲,有出門沒?」
「沒捏。」我搖搖頭,「自從前天那個日本人來找過她之後,就又沒動靜了。不知道他們講了什麼。」
惠姐「哼」了一聲,嘴角往下撇:「日本人?就是那個穿西裝,看起來人模人樣那個喔?伊來找美玲幹嘛?」
「伊說是擔心美玲,聽說『金夜王朝』出事,怕她被嚇到或受傷,說可以提供幫助。」我把那天看到的情況大概講了一下,包括田中桑說可以幫美玲安排「更安全的地方」。
惠姐聽完,沒立刻說話。她放下扇子,從圍裙口袋裡摸出一包菸和打火機,點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才緩緩吐出煙霧,眼神飄向遠方,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
「靠山… 安全的地方…」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感嘆,「查某囡仔,傻傻的,總是容易相信這些鬼話。」
看她那樣子,好像有什麼感觸。我試探著問:「惠姐,妳是不是… 想到什麼了?」
她又吸了口菸,煙霧繚繞中,她的臉龐顯得有些模糊。「看她那個樣子,就想到很久以前… 唉,也是一個傻查某…」
「妳朋友喔?」
「不算朋友啦,」她搖搖頭,「以前在店裡認識的一個妹妹。也是從南部庄腳來的,生得水噹噹,皮膚白泡泡,眼睛大大的,看起來就很單純。伊也是懷抱著夢想來台北,以為來這種酒店上班,穿得漂漂亮亮,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錢很好賺。」
她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有些悠遠,彷彿陷入了回憶。「伊一開始運氣不錯,遇到幾個大方的客人,給小費很敢給。伊就覺得自己很厲害,好像很快就能存到錢回家鄉開店。人也開始有點飄飄然,花錢也變大手大腳。」
「後來呢?」
「後來,」惠姐的聲音沉了下來,「伊跟了一個『大哥』。」她特別強調了「大哥」兩個字。「不是那種身上刺龍刺鳳、混黑道的兄弟。是個生意人,好像開什麼貿易公司,四十幾歲,離過婚,戴著金邊眼鏡,講話斯斯文文,開著黑頭的賓士車,出手非常大方。」
我心裡一動,這描述… 怎麼跟田中桑有幾分相似?
「那個妹妹仔,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以為自己找到真愛,找到長期飯票,找到可以依靠的港口了。」惠姐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那個男的也很會,一開始把伊捧在手心上,買名牌包包、買首飾給伊,帶伊去吃高級餐廳,還在外面租了一間漂亮的公寓給伊住,說是要讓伊『脫離苦海』,不用再去酒店上班。」
「聽起來不錯啊?」
「不錯?」惠姐冷笑一聲,「糖衣脫掉,裡面包的都是毒藥啦!那個男的,溫柔體貼攏是裝出來的!伊的控制慾有夠強!伊不准那個妹妹仔跟以前店裡的姊妹聯絡,手機要隨時檢查,伊去哪裡、跟誰見面都要報備。說是關心伊、保護伊,其實只是把伊當作自己的禁臠、自己的寵物!」
「妹妹仔一開始可能還覺得那是『愛』,被管得死死的也甘願。但時間久了,伊就受不了了,覺得自己像被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伊想偷偷跑出去找朋友,被那個男的發現,就是一頓毒打。」
惠姐的聲音越來越低沉,眼神裡甚至透出一絲恐懼。「伊被打得鼻青臉腫,跑來店裡哭。我們勸伊趕快離開那個男的,伊又捨不得那些物質享受,而且伊說,那個男的警告過伊,如果敢跑,絕對不會放過伊…」
「那… 那個妹妹仔後來呢?」我忍不住追問。
惠姐沉默了幾秒鐘,把菸蒂丟在地上,用腳踩熄。「後來… 伊就突然不見了。」她的聲音很平靜,卻讓人聽了背脊發涼。「有人說伊想不開,自己跑去跳淡水河了。也有人說,伊可能偷偷跑回南部躲起來了。更多人私底下猜… 伊大概是被那個男的『處理』掉了。」
「處理掉了?」
「嗯。」惠姐點點頭,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屍體找不到,就算報警也沒用。條通這裡,每年總有幾個查某囡仔不明不白地消失。若是沒家沒人,或者跟錯了人、牽扯到不該碰的勢力,真的,死在哪裡都沒人知道。」
她講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好像把積壓在心裡很久的東西吐出來一樣。
聽得我心頭像是壓了塊大石頭,沉甸甸的。惠姐講的這個故事,雖然是陳年往事,但那個「大哥」的形象,還有那種以「保護」為名的控制手段,怎麼聽起來… 跟我觀察到的田中桑,還有他對美玲提出的「安排」,隱隱約約有種不祥的呼應?
美玲現在,是不是也正站在當年那個女孩曾經面臨的十字路口?田中桑提供的,究竟是安全的避風港,還是另一個包著糖衣的牢籠?
「所以啦,」惠姐把目光轉向我,眼神銳利,像是在告誡,也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跟妳講,少年仔也好,查某囡仔也好,眼睛都要放亮點!不是穿西裝、開好車、看起來有錢有勢的就是好人!有時候,那種表面笑咪咪、客客氣氣的,心肝才最黑!尤其是查某囡仔,不要傻傻地以為找到靠山,有時候妳找到的,是會把妳連皮帶骨吞下去、再把妳拖下十八層地獄的鬼!」
她的話,像冰水一樣澆在我頭上,讓我從頭涼到腳。
條通的生存法則,幾十年來,恐怕從來就沒變過。弱肉強食,爾虞我詐。一不小心,真的就可能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我望著惠姐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還有她眼神深處那抹難以言喻的悲哀與憤怒,忽然覺得,我這個所謂的「看樓人」,看到的,或許永遠只是冰山的一角。真正的黑暗與洶湧,都藏在看不見的水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