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未真正亮,半夜雨濕的地面尚未完全乾,空氣中有冷冽的氣息。除了幾隻鳥飛過去的啾啾聲,整體來說是安靜的,靜到聽得見從頭上的電線隱約傳來的電波聲響。
12月底的清晨5點40分,遠方只有一點微微的亮光,氣溫很低,出門前看路上的溫度顯示器,好像只有9度。鶯歌火車站這麼早沒有班車,月台上稀稀落落的人群,都在等早晨第一班火車進站。輕輕哈了幾口氣,白色薄霧從我口中吹出,這種冷天氣還是得早起搭車,雖然有點睏,但也早已習慣了。
K是國小隔壁班同學,當時完全不認識,反而是在每天早起的路上相遇而認識的。高一開始,為了趕著早上7點半之前到校,我的鬧鐘固定設在5點整,起床後快速梳洗,穿衣,趕著5點25分前在三峽菜市場旁的公車站牌,等候往鶯歌的桃園客運班車,通常K也會搭同樣這一班,但他從起站開始搭,可以想像他要比我更早起床。如果我們錯過這一班客運,通常就無法趕得及搭5點58分的平快車,那麼差不多就會遲到校了。
K通常會帶著一個飯團,那是前一晚家裡吃剩的飯菜,簡單揉成圓形飯團,在客運或火車上就可以當早餐吃。而我通常是忍著餓,到台北之後才買進教室吃。平快車從鶯歌到台北車站,要40分鐘,在K吃早餐的時候我通常是拿來補眠,或者背英文單字,實在太早起了,睡意仍在,因此背單字背到入睡時,鼻子通常伴隨著隔夜飯菜的味道。
火車晃蕩晃蕩,經停山佳、樹林、板橋、萬華、台北,通常會在樹林站多等5分鐘,讓自強號快速通過。到台北車站時,天已全亮,K轉搭往大同高中的公車,我則走10分鐘路程到「公保大樓」搭22號或信義幹線,再晃20分鐘抵達師大附中。抵達學校的時候,我已起床超過2個小時了。
住在三峽而必須通勤到台北的學生、上班族,大概多數都是沿著這樣的路線往返,確實是滿波折的,但日子久了也就習以為常。況且途中還有每天看不膩的風景,鶯歌跟樹林之間沿著大漢溪前行,另一側是起伏的矮山,如果沒有補眠或背課文,我都會趴在窗邊看溪流與河床上的草坡,運氣好的話還有幾隻白鷺鷥飛過田野。
上學還好,放學則比較不固定時間。高一開始我救活躍於幾個社團,師大附中風氣開放,社團氣氛熱絡,我經常在攝影社社辦或暗房摸到超過晚餐時間,再跟同學去吃乾麵或水餃,去搭火車的時間可能超過晚上8點,回到家當然更晚了。那個年代的台鐵,營運管理不甚理想,班車誤點也常有的事,最高紀錄回到家已經11點半了,差點被爸爸鎖在門外。
有一次,晚上搭車的時候已經誤點超過半小時,好不容易搭上車,車上人非常多,偏偏車門壞掉,只能用一條粗鎖鍊掛著權充車門,近秋的晚風吹來涼爽而略有寒意,我就站在門邊吹了一個小時,走走停停,沒想到在山佳站之後,車子突然「倒退嚕」,折返往樹林的方向開去,全車譁然,但也無計可施。退到樹林之後又等了幾十分鐘,等待時甚至燈也熄滅了,沒有人知道怎麼回事,直到再次往前開,終於抵達鶯歌車站之後,我向站務人員詢問,才知是列車機車頭故障。此時已比表定時間晚了2個小時。
那個沒有手機、網路,甚至台鐵沒有服務業精神的年代,只要碰上這種事,只能乾等、瞎猜測,沒有人給你答案,月台上也沒有螢幕告知誤點的時間。然而眾人雖有不滿,但似乎也沒有誰真的鼓譟或怒罵,彷彿大家都早已無奈地接受了這一切。
鶯歌火車站,以及台鐵的通勤歲月,應該是組成我青春歲月的重要成分之一吧,不論是清晨嘶啞的高壓電波聲,或是出站後安靜等待不知何時會來的桃園客運的寧靜片刻。
高一升高二暑假,為了參加當年的高中攝影聯賽,我苦思拍照的各種題材,不論是三峽清水祖師廟的陣頭廟會,台北榮星花園玩蹺蹺板的孩童臉龐,或是師大附中校園草皮上的蒲公英,我都努力設想構圖、測光的各種數值。某日早晨,跟同學約好要去北投拍照,我起了個大早,突發奇想地從家裡沿著公路走,打算跨越車流不息的三鶯大橋,走到鶯歌車站去搭車。三鶯大橋連接三峽與鶯歌,雖然車流量大,但其實是老舊的橋樑,颱風天經常預警性封閉,橋上的單向車道只有2條,根本不會有人走路通過。因此,走在其上是危險的,但也只有這樣,才能仔細捕捉大漢溪河床上的景色。
每天經過大橋的我,早已留意河谷水流之間,有著許多形狀獨特的岩石,儘管河水緩慢平靜,穿插其中的岩石卻十分崢嶸崎嶇,只是從未能仔細觀看。那天早晨,天空灰濛濛,但光線還是很亮眼,足以讓水面呈現鏡像的反射,也讓岩石展露他們的銳利線條。因為是走路,時間也不趕,我在橋面上就拍足了一整捲底片,非常奢侈且暢快。
那天後來在北投拍了什麼,我幾乎沒印象了,因為我在三鶯大橋上拍攝的河床照,精選了其中一張作為參賽作品,最終獲得了佳作的成績。畫面中,過度曝光的大面積水面,巧妙地對映出岩石節理與線條的深邃幽微,再加上遠方恰好經過的台鐵列車,讓畫面展顯出動與靜的張力。得到什麼名次是一回事,那趟步行在橋上的經歷,同樣成為我高中生涯中難忘的一景。
只可惜這張照片,最終在搬家的過程中丟失了,儘管在我腦中仍清晰如昨,但那終究是不再存在的浮光掠影了。
只是這樣的通勤時光也沒有維持太久,因為長時間的車程往返,加上時不時誤點的火車,大大影響我的學業成績。幾經考量,爸爸同意讓我在台北租房子住,免除早出晚歸的體力奔波。起先住在一處公寓,向房東分租了一間雅房,但實在太昂貴了,高二下又改搬去同學介紹的復興南路教會宿舍,就這麼一路住到大學聯考結束。此後,搭乘火車返家或回台北,都只是假日不固定的選項之一,而在晉升機車族之後,搭乘台鐵的次數就寥寥可數了。
台鐵當然不是一家良好品質的交通公司,那些通勤歲月裡不斷遇到的誤點、脫班、車輛故障,或者伴隨著早晚搭乘過程的趕車、接駁,多年下來讓我以為它早已無藥可醫。長大之後才更清楚意識到,那不只是台鐵公司的體質問題,更殘酷的是管理上的取捨,鶯歌雖然搭乘人數也不算冷門,但無法跟台北、板橋等大站相比,昔時只有平快車或普通車可搭乘,印象中一天會有幾班區間車,但終究不是常態。老舊車型的平快車,在我通勤當時是瀕臨淘汰邊緣的車款,車況當然不佳,在有限的資源裡當然會優先改善(鶯歌搭乘不了的)對號快車,也因此,我記憶中的火車經驗,多半都是不愉快的。
即便如此,我還是非常感謝從鶯歌開往台北的這趟火車經驗,那是我逐漸走向寬闊世界的第一班列車,在為數不長的時間裡,它載我前往繁華大台北,也平安地載我回到三峽家中,過程可能有點顛簸,但風景很美麗,必要時也能讓我補足睡眠。這班列車甚至讓我得到生平第一個攝影獎項!我在路途中、月台上,前後拍攝了上百張的照片,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今天,即使早已習慣搭乘台鐵的新舊列車,甚至在許多國家搭過各式各樣的鐵路路線,我至今仍習慣在列車進站時捕捉靜態與動態的各種瞬間,讓朋友以為我是個鐵道迷。
不,我只是貪圖著回味那些通勤的點滴記憶。
當然,一旦踏上了出發的列車,所有的風景都會在下一秒成為回憶。我就這樣搭著火車,漸漸遠離了我熟悉的故鄉與人們,三峽在車廂的後端,未知的世界則在火車朝向的去處,等待著逐漸成長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