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鏡子裡外的模樣** 凌晨三點,我站在休息室的全身鏡前,指尖輕輕抹掉眼角暈開的眼線。鏡中的臉龐在冷白燈光下顯得蒼白,睫毛膏結塊黏在眼下,像哭過的痕跡——雖然我早已忘記上次真正流淚是什麼時候。 「小夏,302包廂的客人指名要妳回訪。」阿傑從走廊探頭喊了一聲,聲音裡帶著疲憊。他的襯衫領口鬆了兩顆釦子,手裡還捏著一疊剛簽完的消費單。 我應了聲好,卻沒立刻轉身。鏡子裡的女人穿著黑色亮片短裙,鎖骨上貼著昨晚客人送的碎鑽貼紙,在皮膚上閃著細碎的光。這身裝扮和七小時前在超商買微波便當的「我」彷彿是兩個人。那時我套著寬鬆帽T,素顏的眼下泛著青灰,店員小弟多給了我一包番茄醬,說:「姊,妳看起來很累。」 疲憊是這份工作最公平的贈禮。無論是剛入行的新人,還是坐穩紅牌的前輩,凌晨四點的台北從不吝嗇用同一片夜色浸染所有人的眼睛。 推開302包廂的門前,我習慣性將右手無名指的戒指轉到內側——那是上個月媽媽硬塞給我的「防小人」尾戒,說夜場陰氣重。金屬鑲邊刮過指節的觸感讓我想起小時候她替我梳髮時,總會扯斷幾根打結的髮絲。 包廂裡坐著的不是預想中的熟客林董,而是一名年輕男人。他沒打領帶,灰藍色襯衫袖口隨意捲到手肘,手裡握著威士忌杯的姿勢生硬得像在拿實驗燒杯。 「陳先生等妳半小時了。」公關經理琪琪湊近我耳邊,語速飛快,「科技新貴,第一次來,剛被女友甩了。他說要點個『看起來最會說謊的女人』。」 我忍住笑意。這年頭,連買醉都要追求精準的自我諷刺。 「為什麼選我?」我坐到他斜對角的位置,這距離能讓初見的客人放鬆,又不顯疏離。 「因為妳推門前看了三次手機,」他晃了晃冰塊融盡的酒杯,「明明不想留下,卻還是笑得像在等情人。」 我愣住。多數客人不會注意我們在「工作模式」外的縫隙,就像沒人會在乎便利商店店員交接班時褪下的笑容。 那晚他沒碰我遞過去的酒,反倒問起我指甲油為什麼只塗了左手。我說右手得幫客人點菸,反覆摩擦打火機會掉色。他沉默半晌,突然掏出手機計算機按了一串數字推過來:「這夠賠妳一輩子的指甲油嗎?」 螢光螢幕上的零多得像驗鈔機刷過的幻影。 「陳先生,」我將手機推回去,順手替他斟滿空杯,「這裡的消費包含笑容、聽故事和偶爾的白色謊言,但不賣人生。」 他笑了,真正放鬆的那種笑。凌晨五點打烊時,他塞了張對折的紙條在我掌心,上面是一串LINE ID和一句話:「下次教我怎麼看出別人在說謊。」 更衣室裡,琪琪邊卸睫毛邊從鏡子裡瞪我:「幹嘛不撈他一筆?這種菁英男最容易上鉤了。」 我搖頭,將紙條扔進化妝檯下的碎紙機。過於清醒的客人太危險,他們要的不是幻覺,而是將別人的真實也拆解成標本。 走出店門時,天空泛起蟹殼青。我慣例走到巷口早餐店買飯糰,老闆娘這次記得少放肉鬆多加蛋。 「年輕人熬夜傷肝啦,」她把塑膠袋遞給我時嘆氣,「要多喝枸杞茶。」 我捏著溫熱的飯糰,突然想起陳先生臨走前說的話。 「妳在陽光下看起來比較像人。」他說。 或許他沒說錯。當第一道晨光刺破黑夜時,鏡子內外的我終於緩慢重合,成為一個真正有影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