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作者想寫人生故事,討論許久後,他說許多事件追本溯源,與家族祕密緊緊相連,然而長輩還在,他想等到即使公開祕密,也傷害不了任何人時再動筆,是以我始終等不到這部作品。當書寫涉及到他人與自我經歷,該如何衡量取捨,每個人心中的尺度規矩都不同。
考慮嚴密的作品因此非常少見,有些就此塵封,倒是常聽到因隱私而起的風波:一樁婚姻各自表述,迥異的兩個版本讓人懷疑他們共同生活過;一群朋友都是作家,誰更有權力書寫共同的經歷,該以對錯好壞作為標準嗎?儘管很多人都認為,書寫帶來療癒,可自我揭露時若也掀開別人隱私,可能得要做好各種心理防震準備。
童年時在副刊上讀到蕭颯一篇長文〈寫給前夫的一封信〉。作者描述發現丈夫外遇,自己從痛苦到釋然的過程,以及對於第三者難解的情緒。我對於文章中裸露的愛恨情仇大為驚訝,那跟我當時讀到的都不一樣。我的惴惴從父母看報後的反應得到確認。爸爸特地喊正在炒菜的媽媽來讀這篇文章,兩人熱烈討論,原來當事人都是影視名人,且這是封預吿信,文中的事件大眾並不知道。
多年之後,我重讀那篇文章,卻沒有當時的震撼,或許是因為後來三十年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而當下那個時空,搖晃眾人的是祕密猛然揭開時,夾帶強大情緒的能量波,與之後未知引發的躁動。
陌生人的公開信尚且能讓人銘刻數十年,那麼,如果我們驀然得知熟人的另一面呢?曾聽認識的出版前輩聊到他們年少往事:前公司總編輯在週末的報紙刊了一篇文章,坦然出櫃。他們的對話重現多年前的焦慮,見到總編輯要跟他聊這篇文章嗎?要關心他的性別認同嗎?還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的激動感染了我,我非常好奇那篇出櫃文到底寫了什麼,可是網路上怎麼找都找不到。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後來我偶然在楊澤主編的《七〇年代懺情錄》讀到吳繼文〈記憶・邊緣・迷路〉一文。
作者平淡自若,瘦筆白描他的青春。他的情史與集體記憶相連,在日本求學時如何成為左翼學運外圍份子,結識日本同性戀人乃至相偕單車環台。當時東亞天翻地覆,日本赤軍連綁架人質引發死亡衝突、中國文革、台灣進行新造神運動,他則因信上批評時局,讓母親被調查單位的人言語恐嚇……
在同婚法通過的今日,當時禁忌的同性情史已無法像激發別人那樣刺激我,真正讓我驚異的是,那個無法忍受左派學運變質,決定回到台灣的年輕人才十六歲。中年的他豁出一切,坦坦亮澄,將青春的祕密寫成一場時代大夢。此刻展讀的我不知不覺也進入數十年前的夢裡,參與了那個時代的壓抑與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