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當刺眼的陽光透過二樓房間蒙塵的窗戶,固執地灑進房間時,他才悠悠醒轉。牆上的指針指向了十二點,不,已經是正午了。身體傳來的痠痛感提醒著昨夜的一切經歷,但一整夜的沉睡至少稍稍恢復了他透支的體力。
他掙扎著起身,穿好那件依然沾染著塵土和血跡、顯得格格不入的藍白學生制服,推開房門。二樓的走廊在白天的光線下柔和了些,空氣中的霉味似乎也淡了一些,但每個房間門口那帶著微笑的白色小標牌,在陽光下依然顯得詭異而突兀。
他順著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回到一樓。白天的酒館褪去了夜晚的陰鬱和神祕,顯得有些空曠和樸實。沒有喧鬧的音樂,只有空氣中漂浮的微塵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微笑湯姆正坐在吧檯後,低頭慢條斯理地擦拭著玻璃杯。他穿著那件印有黃色微笑塗鴉的綠色Oversized T恤,臉上是那萬年不變的、帶著冷漠疏離感的微笑。
吧檯上,已經擺好了一份餐點。一個看起來很紮實、煎得恰到好處的漢堡排,旁邊配著一杯顏色鮮亮的柳橙汁。對於一個從昨天傍晚就沒怎麼進食、只喝了一杯牛奶的飢餓少年來說,這份簡單卻豐盛的早午餐顯得格外誘人。
業走到吧檯前,腳步有些猶豫。他在湯姆對面的高腳凳上坐下,斟酌了一下措辭,最終還是開口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聲音仍帶著未消的沙啞:
「湯姆先生......我該怎麼做,才能把昨晚住宿和牛奶的錢還給你?」這是他腦中盤旋了一夜、最現實的問題。他需要知道代價是什麼。
湯姆擦拭玻璃杯的動作慢了下來,發出輕微的喀啦聲,但他臉上的微笑沒有改變,那雙迷離的眼睛也沒有看向業。他沒有直接回答業關於「還債」的問題,只是朝著面前的餐點揚了揚下巴,聲音依然是那種緩慢、漫不經心、沒有任何波瀾的語氣:
「先吃飯吧。」
他沒有多說一句,彷彿這份餐點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而業關於「如何還債」的焦慮,根本不值得他多費唇舌。業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漢堡排,再看看湯姆那張平靜甚至有些空洞的臉,內心的困惑與不安更甚。這個男人究竟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
業默默地吃完了那頓飯,漢堡排的味道比想像中好,但胃裡的充實卻壓不下心頭沉甸甸的重擔。他放下餐具,看向依然在吧檯後擦拭玻璃杯的湯姆。
「吃完了?」湯姆終於抬起頭,那雙迷離的眼看向業,雖然沒有焦距,但業知道他在看自己。湯姆將擦好的杯子放回架上,直起身,「跟著我出去。」
業有些意外,但也沒多問,只是順從地從高腳凳上下來。「去哪裡?」他還是忍不住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安。
「需要一個保鑣。」湯姆的回答簡短得讓人抓不住重點,也沒有解釋更多。他只是轉過身,朝著酒館門口走去。
就這樣,業穿著那件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學生制服,跟著湯姆走出了酒館,踏入了這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貧民窟的街頭。
白天的貧民窟沒有夜晚那般陰森和劍拔弩張,卻多了一份破敗和死氣。刺眼的陽光似乎也無法穿透這裡沉澱的絕望。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腐敗氣息,混雜著垃圾、汗水和廉價酒精的味道。兩旁的建築物老舊不堪,牆上滿是褪色的塗鴉和骯髒的污漬,一些窗戶沒有玻璃,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
一些看起來像是無賴、遊民或混混的人,三三兩兩地坐在街邊、牆角或破舊的門口,用警惕、麻木或空洞的眼神打量著每一個經過的人。
業感到一種強烈的不適和格格不入,這裡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陌生和危險。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腳步有些僵硬。
然而,湯姆走在這條街上,卻彷彿如魚得水,絲毫沒有業的緊張。他的步履不緊不慢,臉上始終掛著他那標誌性的、帶著疏離感的微笑。遇到街邊的人,他會輕輕點頭,或是用那種平平板板、沒有情緒起伏的聲音說一句簡短的招呼,比如「早安」、「你好啊」之類的,與周遭的環境形成詭異的反差。
而那些看起來兇神惡煞的街頭人士,在看到湯姆時,臉上的表情都會瞬間軟化一些,露出一個複雜難辨的眼神。有些會點頭回應,有些會勉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有些甚至會收回他們原本探究或挑釁的目光。他們都認識湯姆。
業默默地跟在湯姆身後,像一個誤闖異地的觀察者。他發現,這個看起來漫不經心、甚至有些虛弱的男人,在這片混亂而充滿危險的街頭,竟然擁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影響力。所有人都認識他,並且似乎都對他抱有一絲敬畏,或者說...忌憚?這與湯姆那副事不關己、超然物外的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湯姆沒有理會業的觀察,只是繼續往前走。他沒有告訴業目的地,也沒有解釋「保鑣」的具體工作內容。業緊緊地跟著他,每一步都踩在這個他即將開始「打工」償還債務的陌生世界裡。貧民窟正午的陽光再烈,也驅散不了他心頭籠罩的陰影和對未來的迷茫。
湯姆帶著業繼續往巷子深處走去。越往前,街區越發顯得擁擠和雜亂,空氣中的氣味也更加複雜難聞,混雜著更多腐敗物和牲畜的味道。兩旁的建築物貼得更近,幾乎遮蔽了頭頂的陽光,狹窄的巷道裡,陰影深重。
他們穿過幾個拐角,來到一片相對開闊卻更加破敗的區域。在一堆低矮、歪斜的破舊房屋中,突兀地矗立著一棟更高大的建築,磚牆斑駁脫落,窗戶破損,鐵欄杆銹跡斑斑,曾經屬於神聖的氣息已被歲月和貧困侵蝕殆盡——那是一間落魄的修道院,或者說教堂。
還沒等他們走近,一個身影就從半開的、破舊的院門裡迎了出來。那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修女,臉上帶著風霜和歲月的痕跡,眼角的皺紋很深,但眼神卻溫暖而充滿關懷。
「愛莉修女。」湯姆用他平平板板的聲音叫了一聲。
愛莉修女一看到湯姆,原本溫暖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帶著明顯的欣慰和心疼,彷彿湯姆是她失散多年的孩子。「哎呀,湯姆,我的孩子!」她的聲音充滿了長輩的急切與關愛,與這片街區的冷漠形成了強烈對比。「怎麼這麼久沒回來看看我?身體還好嗎?看你又瘦了!」她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想拉住湯姆,但湯姆只是側了側身,避開了她的觸碰,臉上依然掛著那帶著距離感的微笑。
愛莉修女似乎習慣了他的反應,也不以為意,只是收回手,擔憂地看著他。她的目光隨即落到湯姆身後那個穿著學生制服、顯得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帶著探究和溫和的詢問:
「這位是?」
「我很好,愛莉修女,老樣子。」湯姆簡短地回答了對自己身體的關心,彷彿只是例行公事。他朝著業的方向揚了揚頭,「他是業,暫時在我那裡住下。」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有些沉甸甸的布袋,遞給業。布袋裡傳來溫暖的麥香,是幾個看起來剛出爐的麵包。
湯姆的聲音依然平淡,但這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指令意味:「把這些分給孩子們吧。」
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位溫暖的修女,又看看湯姆,腦中閃過這個微笑的男人竟然是從這裡、從這種環境下走出去的念頭。他不明白湯姆為什麼要帶他來這裡,更不明白湯姆為什麼要讓他做這種事。但愛莉修女溫和的目光和湯姆不容置疑的語氣,讓他還是默默接過了布袋。
順著愛莉修女的指引,業走向了從修道院內部探出頭來、聚攏在院門口的一些孩子。他們衣衫襤褸,臉上帶著菜色,眼神卻警惕又渴望,像一群受驚的雛鳥。業將麵包一個個遞到他們瘦弱的小手裡,看著他們或是小心翼翼地捧著,或是迫不及待地撕扯著往嘴裡送的樣子。
他心裡湧起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這些孩子,他們的年齡似乎和他差不多,甚至更小。他們像極了他昨天之前的自己,同樣飢餓、同樣無助。只是,他還有逃離的機會,還有一個湯姆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向他伸出了手。而這些孩子,似乎生來就被困在了這裡,被困在這片貧民窟,被困在這間破敗的修道院裡,他們唯一的希望,或許就是像湯姆一樣,有朝一日能「走出去」,去到那個未知而危險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