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把麵包放入衣服的口袋,在巷弄中繞了一陣,走到一個隱蔽的暗門前,費了些力氣拉開,彎下腰鑽了進去。
「嗯。」槭的雙眼很快的適應了光線,只見他的妹妹茵躺在這個小空間的角落,把玩著那個前天在廢物堆中撿到的電路板。
「你還在玩那個啊。」槭淡淡說道,掏出那塊麵包,遞給了茵。
「不是說會帶魚回來嗎?」茵眨了眨眼。
「……抱歉,被搶走了。」槭垂下視線。
「那,這塊麵包呢?」茵追問。
「你不用管這個。」槭不願回答,腦中仍然在想柴叔的提議。
「那我吃了。」茵囫圇吞棗般的吃下那塊麵包。
槭也在牆角的紙箱上躺下。「茵。」
「嗯?」
「你想過要離開嗎?」
「你問這什麼蠢問題。」
「沒有,只是突然想問問。」
「你應該也一樣吧。」茵輕聲答道。「誰不想離開?」
「說的也是。」槭說道。
過了一會兒,槭又問:「那如果給你這個機會,你會選擇離開嗎?」
「你今天是怎麼了?」茵坐了起來,望著槭。「怎麼淨問些奇怪的問題?」
「你先回答。」槭強硬的說道。
「不要。」
「那我也不要。」
「呿。」茵有些激動。「當然會!最好離這裡越遠越好!住在這裡的人都是逼不得已的,每個人都巴不得有個救世主能夠帶走他們。但是這個是不可能的,這不是你對我說的嗎?」
「那如果我說……」槭神祕的說道。「救世主真的來了呢?」
茵愣了一下,說道:「別騙人了。這不好笑。」
「我是說真的。」槭一五一十的把和柴叔的對話都說了一遍。
茵聽完,向後靠在牆上,頭仰了起來。「你相信他?」
「我不知道。」槭坦白說道。「大不了也就是被騙罷了,被抓去人口販賣或器官移植之類的,怎樣都比現在的生活好。」
「你確定?」茵質疑道。
「我們的人生還很長。」槭說道。「但這可能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哪怕有高機率被騙,我還是想在那大叔身上賭一把。」
茵沉默了。
「你慢慢想吧,我出門一趟。」槭道。
「去哪?」茵問他。
「沒事,就是去晃晃。」槭故作輕鬆的答道。
「那你小心點,別再遇上那幫人了。」茵叮囑道。槭應了聲,爬出暗門。確認外頭沒有人後,就走了出去。
槭走到死巷底部,微微蹲下,縱身一躍,攀上一根老水管。槭攀緣而上,踩上一塊牆上的小突起,繼續向上爬。槭便如此靠著牆和水管,一路爬到了樓頂。
槭轉向身後,在屋頂上小心但快速的移動。這是他長久以來開發出最快捷的移動方式,既不必在迷宮般的貧民窟繞來繞去,也能避免撞見那群惡霸。
約莫走了五分鐘,槭已走出了貧民窟的範圍,遂沿著各房屋的陽台爬下,來到一處荒地。此地雜草叢生,似乎鮮有人跡。
槭走入草叢中,走了一會兒,眼前出現一個破舊但乾淨的墓碑,上頭沒有刻字,一旁放了一束乾枯的鮮花。
那是……他母親。
槭對母親的長相已經沒有印象了,只知道她也是三花貓。不過,把他們生在這麼一個痛苦的世界不是她的錯。
錯誤的根源是這個施加苦難的社會。他們處在沒有人管的灰色地帶,像個幽靈。他們的母親只不過也是個掙扎生存的卒子而已。
他們能做的只有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有報復這個世界的可能性。
槭走到目前,雙膝跪下,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媽,我和茵可能要離開這裡了。這些年來謝謝您的庇佑。我不確定未來是禍是福……若您能繼續照看我們,我不勝感激。
槭睜開眼睛,用掌溫柔的抹掉墓碑上的塵土。
「能讓我也致個意嗎?」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悄無聲息。
槭迅速轉身站起,退了幾步,但見那頭龍就站在他身後,但身旁的那些小弟此刻並不在。
「別擔心,我沒有要傷害你。」龍在那墳前面單膝跪下,閉上眼喃喃說了些什麼,半晌又站了起來。
「放輕鬆。」龍見槭仍然保持緊繃,微笑著說道。「坐嗎?」龍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一塊空地。
「不了。」槭防備的站在墓碑旁。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龍點了點頭。「聽說你們要離開了?」
槭的臉色一變。「你怎麼知道?」
「老實說,我『不小心』偷聽的你們的對話了——你和那個大叔。」龍說道,拿出一根菸,有些奢侈的點著。
龍吐出一些灰煙,又道:「關於這件事,其實我沒什麼好插手的,你們的離開,充其量便是少了兩個榨取的對象,如此而已。」
「那,你來這裡幹嘛?」槭問。
「私人原因。」龍乾脆的說。「人人都有個祕密。」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走了。」槭冷冷的說道,轉身欲走。
「剛才的那件事,抱歉了。」龍突然說道。
「嗯?」槭轉過頭。
「那個護身符,是你母親的吧。」龍直視著槭。
「別管我。」槭絲毫不給他面子。
「還有……」龍又說道。「如果可以,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槭一言不發。
「然後,活下去。」龍的眼神是真誠的。
「……嗯。」槭輕輕應了一聲,再次轉過頭,頭也不回的走了。
龍目送著槭,又轉頭看向那個墓碑。「……活下去。」他低聲呢喃著。
槭在貧民窟的屋頂上又繞了繞,試著與這個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土地共感,但所能接收到的僅有無情和腐敗的氣息。
等到他照例爬下老舊水管時,茵已經在下方等他了。
「怎麼,又去掃墓?這周末不是還要去嗎?」茵手插著腰問道。
「我們要離開了。」槭短短的說。
「……我了解了。」茵出乎意料的沒有再反駁或刁難。有的時候雙胞胎就是能夠心有靈犀,無需多言。「就照你說的吧。」
「把東西收拾收拾,大後天那個大叔就會來了。」槭不知為何感到有些緊張,甚至是興奮。他舔了舔嘴角,率先鑽回暗門。
「喂,我們哪有什麼值錢的家當啊……哥!」茵也跟著鑽回小窩中。
龍低沉的聲音縈繞在他的腦海裡。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槭從未像現在這般對生命充滿熱忱。或許是第一次嘗到希望的甘甜——不膩,溫婉如流,如此飢渴難耐。
一切只為活著。
槭拿起母親的遺物:一個小鐵盒,上頭的包裝和標籤紙已經破爛得辨認不出字樣。扳開生鏽的盒蓋,裡頭裝著一張具年代感的信紙,標題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遺書」。
「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承受責任的能力就生下你們。我很害怕,一直在逃避。我知道我是個失職的媽媽,我能為你們做的,只剩下替你們取名了。妓院裡有個算命師,她告訴我可以取單名『槭』和『茵』。她的理由好像是說槭茵合起來和雙胞胎的發音很像什麼的,我不知道,她說的是日語。槭,你的名字是樹,茵,你的名字是草。我學識不多,但這意象還挺不錯的。槭,你要保護好你的妹妹,就當作是為了自私的我善後吧。」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保護著妹妹。儘管他們年紀相仿,槭總有一種非得呵護她不可的使命感,或許就是源自這封遺書。為了茵,槭奮力的學習這塊區域的生存法則。
他和那群流氓最初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為了活下去,槭接受了提議,被吸納為他們的一員,負責打雜或當做炮灰,也就是其他人隨時可以捨棄的棋子。他不怕犯罪,只怕自己不在,茵會遭遇危險。因此過了沒有很久,在一次險象環生後,他選擇了退出。在那以後,每次遇見他們,那幫人就會找他麻煩。
槭深信著這是一種考驗。扒竊的身手和低調行事的能力便是在各種危險下被鍛鍊出來的。
他不能鬆懈。就算柴叔是好人,他仍然不能鬆懈。他和茵已經綁在一起了,她的安全就是自己的安全。槭會繼續保護她。
那個時候,那對護身符便藏在小鐵盒的夾層中,有效的防止了老鴇拿走。這個盒子,這些話語,還有胸前的護身符,成了他們和母親僅存的共同點。
不然槭也不知道該怎麼懷緬她了。
槭看完後,稍稍從激動中冷卻下來了。有些茵說的話其實一針見血,而那些話其實槭自己也心知肚明。他向來都是把妹妹的安危放在自己之前,但這次,他能賭,他想賭,他要賭,他必須賭,他絕對得賭。
槭向後靠在牆邊,慢條斯理的伸出手臂,輕輕的舔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