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午後的散步》
幾乎很少遇到這樣的狀況,反覆不知道嘗試了幾次,每每下筆後就語塞難行,明明是豐富開放的走讀課程,怎麼文字竟被禁錮了。
從咖哩開始,不對;從公報社開始,不對;從神學院、老木、馬雅各……,各種不對塞滿腦袋。擠不出文字,拿下眼鏡閉眼懊惱,手卻還擱在鍵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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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念,用唸的看看。
那晚子時已過,空間裡關掉主燈只剩微亮的光,筆電螢幕是慘白的Word文件。我對著螢幕企圖唸出心裡的記憶,但不過三分鐘不到的時間我便尷尬放棄。直白的文字赤裸簡陋到不堪入目。
「這天是怦然心動生命故事讀寫的走讀課程,活動前大家約好餐敘,地點是青年公園周遭的咖哩食堂……」
「走進神學院迎面而來的是幾株百年的大樹,被雨打落的花散落一地,地面上幾灘積水倒映著筆直的歲月,彷彿才是昨天的事。」
昨天的事!什麼昨天的事?誠實來說你就是不知道要寫什麼才要矯情的賣弄不是嗎?什麼馬雅各、巴克禮、神學院,這些不都是這天過後才知道的歷史嗎?一個半世紀的歷史讓你用一個昨天的事來賣弄,那是多龐大的記憶與歷史。它是一堆人用生命與信仰砌造出來的聖堂,你就講成昨天的事,不鉅細靡遺交代怎麼對得住這天走過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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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沒有能力可以鉅細靡遺的交代。
記得那天當我在教堂一隅望向那扇「玫瑰窗」時,驚覺那「榴槤」般的火團竟是烙在牆壁上的記號。我佇足凝望感受,雖然「榴槤」鋼冷的材質與火樹的本質有著矛盾衝突,卻隱隱透著堅毅、永恆、不朽的「焚而不燬」精神。
同是無法書寫的某日,我一路追著焚而不燬的意象直至十六世紀的出埃及記,再從法國、愛爾蘭、英國到紐、澳、美、加,最後來到18世紀末的台灣。我無意追蹤歷史,只想著讓這天的步行更有意義,後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天的「意思」都在各自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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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怦然心動的生命故事讀寫走讀的日子,老師領著大家穿過神學院走進更深層的台南街市,讓我們透過觀察與影像紀錄來完成這天的課程。當天之後幾次書寫課堂紀錄都語頓難行,至今才明白原來感受尚留在各自心中。即便一週後課堂上同學們彼此分享了紀錄影像的想法與觀點,這些零碎的拼圖也僅是離散的畫作一角,未能組合出當日的全貌。
以往的課堂紀錄都是語言所構成,這天散落在走讀地圖上的感受各自發酵,沒了鏈結。當我想把罪證推給互動時,才又驚覺忘了要察覺自己的內在。
這天清晨下了不小的一陣雨,出門時天空灰灰沉沉,不記得這天有見過陽光。走進神學院青年路的入口時,尚有絲絲細雨飄落,院內幾灘積水倒映著參天的老樹,其中三百年的緬梔枝葉下滿布著被雨打落的雞蛋花,空氣中散著輕輕的花香,混合著雨水的呢喃,有別於即將迎來的五月炙熱氣味。
這天的課程是觀察與紀錄。起初我眼光跟著忙於紀錄的同學隨後走覽,馬上又覺得有種窺探的罪惡感,於是兀自亂走。院內宿舍建於邊陲,是吸引我的路線。那一扇扇不透的窗緊閉的門,是帶著怎樣的心境生活著。心裡頓時萌生宿舍與民房的比較,好似企圖窺視宿舍生活也是一種失禮,但我們的房子不都也讓街訪鄰居看個精光嗎?為何我處於這個地方竟會覺得羞赧,或許是領域劃分了公私。
自宿舍群移動至牧師舊址時,這天被拍得火紅的夜鷺盯著我瞧,牠旋轉的頸子紀錄了我移動的路線。我欣喜故居石階下的一灘雨水,蹲身紀錄影像時才發現手機的視角不夠廣,光圈也不夠大,沒能捕捉水裡的畫面。這時身旁搖曳著綠色裙擺的佛郎明哥舞者盡情的飛舞旋轉著,即使是在不知名的樹木下、不起眼的角落裡,彷彿在告訴路過的人們,只要盡情揮舞,就會被看見。
走過翠綠童話的樹洞,穿過真實的街道進到神學院的主區,沿著院區左側的木棧道領著我前進的是「蘑菇蘑菇」的笛音。
進到中央廣場,一組攝影團隊正幫二位各自穿著橘、紅禮服的女子拍照。走讀的同學、攝影的群體、院內的師生與作業中的人散落在廣場各處,我朝著無人盤踞的巴西利卡迴廊走去。自迴廊往廣場望去,不知是人們退到畫面之後,還是距離拉開一個半世紀之遠,人物縮為一個小點,或站或坐散在廣場另側。舒服的風自長廊的盡頭撫吹而至,吹笛人在我身後的教室裡換了支曲子,我踏著長廊前進,不時轉頭遙望另側的人們。
穿過長廊來到禮拜堂的入口,映入眼簾的是怪異的「榴槤」。
「榴槤」酷似惡魔果實,也像個弔詭的兵器。它設置於禮拜堂入口處的空地上,實際上是「焚而不燬」的裝置藝術,出自排灣族牧師扶路客之手。這時畫面拉遠,右側是鑲著玫瑰窗的哥德式禮拜堂,左側是巴西利卡的教舍,中間下方是焚而不燬的火樹意象,灰實的建築,灰實的天空,輝實的神聖。
沿著禮拜堂的右側前進,牆上樹上多處是盛開的蘭花,不時便有一陣舒風吹著淡紫、鵝黃的花朵點頭擺首。撐著歪斜老木的木頭上,扎了不少我喊不出名字的蘭花,氣根深深的扎進木紋裡,像是抓痕,牢牢攀著。我被這些溫柔的抓痕狠狠吸引,直想著溫柔與抓痕之間的椎心。
再往前行,我撞見了被綁在樹幹上鵝黃的人生竟活得如此精彩。
是誰將它綁在這裡,一如我們的生命源起從來不是我們可以決定。面對無能為力的環境我們只能努力讓自己在這一個位置過得更好,活得更精彩,讓自己用燦爛的姿態去迎接每一個可以相遇的瞬間。遇見,被遇見,在決定論的觀點裡是指向相同的結果。
一週後我在課堂上做照片分享時,提到的擺拍人生與安置的精采,是可以理解成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我還沒能完全相信這句話,反而是更相信卡謬對於荒謬人生的反抗。
神學院的漫遊就在東門路的出入口處完成。拐出東門路之後是另一個超然世界──台南四大古剎之一的彌陀寺,也是這回走讀的內容之一,但行文至此心已滿足,日後尚有餘力再來分享彌陀風景。
後記
五日早晨與同學聊到情緒流動一書,內容提到察覺自己的情緒很是重要。察覺與老師說的靈光也能擺在一起。察覺除了挖掘探究自己未能注意的部分,也包含誠實面對自己。雖然我並不是刻意躲避,但對於紀錄此次走讀真讓我反覆挫折,主因是我一直想抓著別人在幹嘛的想法,而忽略了從自己寫起。這感覺像是回到最初的自動書寫練習,只要從最單純的想法出發便能走出一片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