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清明掃墓
自從脫離陽明山聚落後,內湖哨站再也沒發生其他大事。
洪傑依然是大家公認的頭,負責搜刮、照顧公主和陳承的學習,並且總是清晨醒來,出去偷偷摸摸後再回來吃早餐。
鋒哥和青青姊形影不離,鋒哥似乎每三分鐘沒看到她,就會全身雞皮疙瘩不對勁。相對地,鋒哥沒有再提過一次陽明山聚落。
隨著臨盆日子將近,青青姊心情出奇地好,因為近期搜刮順利,生活水準成功倒退五年,回到餐餐有罐頭與醬油的日子,連消瘦的的青青姊也長出一點點肉,讓她笑開了花。
慧琳姊依舊沒消息,彷彿人間蒸發,但陳承更仔細照顧菜園,他常想像慧琳姊回來時的驚訝表情,然後他會驕傲地說,她指導的種菜技巧,他都沒忘記。
只有孫老師的生活走下坡。自從拖著中毒身體奔波陽明山後,孫老師大病一場,至今仍睡得多、動得少。陳承私下找琳公主求助,調配出一種海裡中藥,藥裡參雜各種奇怪海草和藻類,由陳承偷加入孫老師的茶水。
根據琳公主的說法,慢病用慢藥,這陣子孫老師仍會病懨懨,但再療養一些時日,會藥到病除。
琳公主熱衷參加每一次搜刮,分享不少水下知識,她還是一副臭脾氣,嘴上不饒人,但陳承適應了。
繼上次洪傑回絕李振濤後,陽明山聚落再也沒有派人聯繫,只是有次搜刮時,巧遇文山哨站的曹大媽。大媽說李振濤私下調整文山哨站的搜刮範圍,涵蓋內湖哨站的負責區域。
「走的好。」曹大媽對洪傑說,「山上一團亂,要不是我家女兒對振濤有意思,我才懶得跟他們混。」
至於陳承呢?
照顧菜園佔據他上午時間,下午則繼續和小學國語文課本奮鬥,有些日子會和洪傑出外搜刮,有些日子偷看電影偷打遊戲,跟網路上的筆友聊天,幫鋒哥替青青姊籌備晚餐,表面上回歸平凡日子,現實是每周會看到人魚公主。
陳承上網查人魚戰爭,發現許多人魚的不是。很多新聞報導批評人魚的野蠻、落後、邪惡,並且證據鑿鑿:有人魚生吃人類的照片;人魚搶來槍枝卻不會用,最後射死同胞的尷尬影片;人魚拖生物死屍到農地上,汙染土壤的監視器畫面。
至於戰爭的起因,不外乎是人魚罔顧大義,率先偷襲人類軍事要地,反遭人類痛擊;人類組成聯軍,一步步收復海洋,正當勝利唾手可得時,人魚不講武德,融化南北極冰山,讓海平面一夕間暴漲;隨後人魚大規模侵略人類沿海都市,並刻意挑選住宅區作為戰場,抓捕老弱婦孺當作人質,即使交還人質,他們也斷手斷腳、心靈崩潰。
無數人指出,人魚是魔鬼的化身、罪惡的象徵。
「千萬不能讓琳知道青青懷孕。」陳承心想。
人類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發射核彈掃平海獸大軍,結果人魚又釋放毀天滅地的霸主海獸,導致地球如今的慘狀,正所謂輸不起還掀牌桌。
如今人類人口較戰前減少四成,平均物質生活水準倒退一百年,跨洋的洲版塊無法交流。
人類現在的慘況,人魚負全責。
陳承不得不承認,每次看完網路上的講古,他都有衝動拿槍衝去找琳拼命。
「他們沒有說錯。」陳承心想,「因果關係很清楚,也有物證。」
但沒說錯,不代表說對,或者少說了。大部分戰爭的描述,都關於人魚與海獸的破壞力,卻很少闡述戰爭發生的原因,以及戰爭之前,兩方交流的關係。
只有維基頁面,用幾行字簡述戰爭起因,提到兩種族的生存利益無法調和,人類無法達到人魚要求的環保標準。
陳承回想起最近潛水的感受,油汙和垃圾確實很傷自己的鰓,黏稠噁爛的臭味,總讓陳承想吐。
「我想我還不夠了解人魚戰爭,」陳承結論,「網路只有人類的說法。」
繼農曆春節後,四月四號的清明節,是下一個華人社會的大日子。當天會祭祖掃墓,懷念故人。此外,清明節禁火舉炊,又稱寒食節。
一大早,洪傑與鋒哥帶上乾糧,偕同陳承出發,青青和孫老師看家。三人划船往東南航行,行經東湖,於汐止一處山腳上岸,走進山林。
陳承很討厭這一段路,因為根本沒有路,純靠洪傑與鋒哥的手腳,從茂密山林間,劈出一道專屬於他們的路。
根據洪傑說法,他們不想讓逝者被生者打擾,畢竟戰後不少人盜墓或偷祭品;鋒哥則說,路越難走,越能提醒過去不容易,能有現在的生活,都得感謝其他人的努力。
陳承去年邊走邊抱怨,給鋒哥臭罵一頓,今年陳承沒有說話,靜靜聽著洪傑與鋒哥聊起往事。
除此之外,路似乎好走一些,不少擋路的枝條,有最近被砍掉的痕跡。
「丁哥當初怎麼了?」洪傑問,「我兩年前去花蓮的時候。」
「媽的,我這輩子沒遇過更奸詐的海狗,為了讓我們上當,牠竟然咬死同類,以前跟人魚打仗,都沒這麼瘋。」鋒哥說,「就在你回來前一天。唉,丁哥人不錯,可惜阿承沒機會認識。」
「丁哥是什麼樣的人?」陳承接口問。
「他吃飯很吵,放屁很臭。」鋒哥說,接著提到丁哥禿頭、丁哥愛吹牛、丁哥特別愛小隻馬。三言兩語後,丁哥在陳承心目中的形象便立體起來,儘管只是生活瑣事,儘管根本沒見過面。
接著是戴眼鏡的老趙,嘴硬的小牛、喜歡偷吃肉的肥佬......平時生活,洪傑與鋒哥從來不提這些人,陳承習慣到以為內湖哨站一直是如今樣子。
現在陳承才想起來,他與青青兩年前加入,慧玲姊和孫老師則在三四年前,但內湖哨站已經成立七年之久。
換句話說,內湖哨站前半生的見證人,如今只剩下洪傑與鋒哥,如果連他們兩個都不記得,再也沒有人能說他們的故事。」
「這麼說來,咱們也該迎接第四代成員了。」鋒哥說,「男的叫高行衛,女的叫高依婷,你覺得怎樣?」
「衛是上校的衛?挺好的。」洪傑說,「青青不介意女生的名字嗎?」
「她很喜歡,」鋒哥說,「青青每次聽我說她的故事,都覺得她像親姊姊。」
半小時過去,從山坡走到另一側山坡,枝葉遮擋、樹根絆腳,還有蚊蟲太陽。
陳承不想打斷他們聊天,但終於忍不住開口,「等...等一下,我...走不動。」
洪傑回頭,語帶抱歉,「我們先休息一下吧。」
鋒哥連忙遞來水瓶,「阿承,拍謝啊,忘記你了。」
三人挪出一塊空地,地上滿是落葉雜草,很扎陳承屁股,他只能將就。
陳承回想起去年的心境了,他真的很想說,沒事把墓蓋這麼遠幹嘛= =
但一想到奶奶家的後院,陳承冷卻了。
「算了,不計較。」陳承心想,「反正一年來一次,明天就說我太累,得看電影休息。」
洪傑和鋒哥繼續開話匣子,從內湖哨站往前聊,聊到三大勢力瓜分台北,聊到當年蕭大帥和上校兩雄爭鋒;聊到中央失能後的大械鬥,再聊到人魚戰爭,源源不絕的海獸浪潮,與狡猾邪惡的人魚,最後是洪水來的那一晚。
「明明只是闌尾炎,怎麼這麼衰?」鋒哥面容十分難看,彷彿蒼老十歲,「我接到國家警報,馬上衝進手術室,那時候醫生已經在依婷的肚子上開洞,聽到海嘯要來,人都傻了,『哐』一聲手術刀掉在地上。」
鋒哥嚥口口水,繼續說,「我那時候太年輕,一直對生大吼,唉,大聲有什麼用?他們心裡也慌,手術室在二樓,天曉得浪有多高?
他們縫合完傷口,我趕緊抱依婷往頂樓跑,唉,如果能少一點震動,她傷口會不會更好癒合?」
「沒趕上嗎?」陳承小聲問。
「趕上啦!我體力可沒白練。」鋒哥說,「一到頂樓,看那浪有十幾層樓高,遮住整片天空,接著水全部打過來,像老天爺灑一大桶水。
港都港都,真變成泡水的港都。
水潑完,什麼海狗海貓都衝出來。我們躲到室內,把桌子椅子都推到窗戶旁邊,拿滅火器和鋼架當武器。
我們打得太猛,打到海婊子來了。我們碰都不敢碰,只能散開逃,雖然大部隊後來趕到,但光一個婊子,就血洗我們兩層樓,真他媽沒人性。
之後日子更不好過,沒電沒水沒食物,救生船都被幹沉,我和依婷困在醫院整整兩天,兩天!還有我們偉大的政府,幹什麼吃的......」
「走吧。」洪傑手搭鋒哥肩膀,「有什麼想說的,過去說。她還不知道青青有小孩呢。」
「也是,她會很開心的。」鋒哥舒展他的眉頭,「你不知道青青跟念高中的她有多像,根本是雙胞胎。」
眼見話題突然結束,陳承憋不住好奇心,「為什麼當初要跟人魚打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