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未破。
天色沉沉,烏雲低壓在歸雁鎮東郊的山腳上,連遠山輪廓都被一層灰霧吞噬,只剩雜亂無章的枯枝,隨風低吟。
我披着墨色披風,手執一盞琉璃罩燈,沿着泥濘小道緩步前行。身側,兩道纖影相隨,一左一右,一白一銀,彷彿霧中行走的精靈。
林婉走在左手側,身着月白素褙子,衣襬拂地無聲,眉宇間一片沉靜,彷彿這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天地,於她無關。
柳夭夭則在右側,一襲銀紗裹身,腰間繫着青玉流鈴,走動間鈴聲微顫,平添幾分靈動。她指尖轉着一枚暗銀短簪,眼波在濃霧裏掠過,靈氣藏鋒。
遠遠便可見破廟的輪廓,斑駁殘牆如枯骨,塌裂的佛塔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宛如死寂中掙扎的殘影。
柳夭夭撥了撥鬢角的碎髮,嘖嘖道:“大清早的,霧成這副模樣……景大夫,你這趟,可真叫人起了雞皮疙瘩。”
我回頭,目光從她的銀紗裙裾掠過,淡淡一笑:“怕就回去。”
柳夭夭眨了眨眼睛,笑得比晨霧還輕佻:“怕是怕,不過跟你走,總比孤零零呆在浮影齋裏等煞氣上門有趣。”
林婉微微偏頭,聲音溫柔卻篤定:“無論霧再濃,只要有人同行,便不孤單。”
我心頭微動,腳步未停,只抬手按了按腰間的藥囊與劍柄。
這破廟今晨沉得異常。連尋常清晨必有的鳥鳴,都像被壓在這片濃雲之下,悄無聲息。
一陣微風掠過,吹得枯草低伏,廟門斜倚半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吱呀聲,如同什麼東西正躲在門後窺伺。
我提燈上前,推門而入。
冷氣撲面而來,夾着一絲鐵鏽與燒焦的氣息,像是某種舊日災禍未散盡的餘燼。
破廟內,塵埃沉積,香案倒塌,殘破的蒲團橫七豎八地散在地上,彷彿許久未有人踏足。
我舉燈緩緩照去,只見中央一方破碎的石磚上,隱隱有暗色的痕跡蔓延開來,如蛛網,又如某種被腐蝕的經絡。
林婉拾步上前,蹲身細看,纖指拂過磚縫中的塵灰,眸光微凝:“這是……血跡。”
柳夭夭則踢了踢一塊傾倒的香案,歪着頭笑:“不新鮮了,至少幹了兩日以上。不過嘛——”她指尖點了點香案底部,“這裏,壓着新的。”
我舉燈一照,只見倒塌香案下,壓着一片尚未乾透的暗紅,血色已發黑,卻未完全凝固,映得石面紋理尤爲森冷。
林婉蹙眉:“這血跡的分佈,不像打鬥,更像……特意繪製。”
我俯身細看,眉心微鎖。
暗血繪成了一個粗略的陣形。是以八方爲引,中央聚攏,勾連成眼狀紋絡,正與那小兒小腹之印如出一轍。
柳夭夭抱臂倚在香案殘垣上,慢悠悠道:“眼陣。攝魂之局。”
我側目看她。她的語氣輕巧,眼底卻無半分嬉笑。
林婉抬眸:“你認得?”
柳夭夭勾了勾脣角,笑意收斂:“在浮影齋偶翻過舊錄,提到過。此陣,喚作‘攝影鎖魂’,只用極少量鮮血作引,將人魂魄鎖於陣心,不死不生,不醒不歸。”
她頓了頓,指着破廟屋脊處一角裂開的無字碑:“那碑,本該是鎮壓陣眼的東西。”
我心頭微沉,走近那斷裂的碑座。碑體中央一道猙獰的裂縫,裂紋蔓延開來,像極了病骨斷裂的痕跡。
碑面無字,卻透着一股子冷意,彷彿盯着碑者,會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窺探般。
“碎了……”我低聲道。
林婉輕輕攏了攏袖子,語氣微涼:“故而陣起,人亂,魂失。”
風聲忽地一緊,廟內香灰四散。
我轉身,將燈籠高舉。
燈火映照之下,破廟四壁竟隱隱浮現出斑駁的符痕,淡得幾乎與牆壁一體,如夢似幻,若非光線角度恰好,幾不可察。
“還布了附陣?”我低語。
柳夭夭斂了笑,眼眸微冷:“看來這陣,非臨時而起,而是早已埋伏,只待一日。”
林婉輕聲道:“那麼……是誰,在等待?”
空氣像是被這句話壓得更沉。
我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破廟正中的供桌殘骸處。那裏有一道極細的拖痕,從香案之下,一直延伸至廟門外。
“小孩,是從這裏被拖出去的。”我聲音低沉。
三人對視一眼。
——有人,破了碑,起了陣,攝了魂,又將活人拖離陣心,留下了迷局與禍根。
晨風捲着廟中灰燼,吹起柳夭夭銀白的裙襬,她輕輕咬住脣角,神色複雜:“景曜,我們還要再深入?”
林婉卻堅定地道:“至少,得確定這陣是否已停。”
我點頭,將手中燈盞遞給她們,自己抽出腰間軟劍,步步向廟後破牆而去。
破牆後,是一片雜亂荒草。地面微微塌陷,隱有一道細長的裂縫,直通黑暗之中。
裂縫裏,彷彿傳來極遠極遠的低語——像有人,在地下呻吟呼救,又像冥冥中有什麼在等待迴應。
我屏息凝神,腳步未停。
忽然!
耳邊微不可察地響起了一聲尖銳嘯音!
【錚——】
柳夭夭眼疾手快,反手一擲,一枚細銀暗器激射而出!
只聽“叮”地一聲,什麼東西被打落在地,發出刺耳的尖嘯,頃刻間化作一片黑霧,消散在晨風中。
我立刻擋在兩女身前,低喝:“小心,陣未徹底破!”
林婉迅速從袖中抽出一張符紙,指尖燃火,將符紙捻碎撒向四方。
一瞬間,空氣中浮現出一道隱約的陣門輪廓,正緩緩地開!
——
我強提真氣,身形一閃,劍光如寒霜乍現,直斬向那尚未合攏的陣門虛影。
只聽得一聲悶響,如古鐘碎裂,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四散而逃。
廟中殘陣隨之崩塌,破碎如塵,隨風而散。
陣勢破除,空氣彷彿也隨之一鬆。
我回頭,只見林婉一手按着胸口喘息未定,柳夭夭則已收起袖中暗器,眉梢微挑,神色輕鬆了幾分,卻仍不敢大意。
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多言。
此地不宜久留。
我帶着兩人快步穿過廢墟,迴歸來時的小徑。
晨曦微明,歸雁鎮的輪廓已隱隱在望,炊煙初起,雞鳴狗吠漸次響起,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昨日那般平靜無波。
只是空氣中,仍殘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彷彿破廟之行,不過是撩開了世界表面一角,被掩蓋的裂痕,仍舊在暗中蔓延。
鎮上已有行人,但似乎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當我們路過時,他們指指點點,我想上去詢問,被柳夭夭拉止,她對我搖了搖頭。
趕回鎮上,天光已大亮。
我們直奔醫館。
我推開大門,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我一眼掃過,只見屋中小孩已醒,正靠在榻上啃着一塊糯米糰,臉色雖仍有些蒼白,卻已神志清明,眼中不再有昨日那般茫然。
林婉疾步上前,爲小兒細細診脈,半晌後微笑着點頭:“脈象歸正,魂魄穩了。”
小兒的母親在旁邊泣不成聲,向我連連叩謝,我慌忙把她扶起,好聲安慰。
這時,我終於暗暗鬆了口氣。
柳夭夭卻懶懶靠在門框上,翻着眼皮道:“表面上沒事,不代表後頭就清淨了。”
我轉頭看她。
柳夭夭微笑:“歸雁鎮,鎮得住一次陣起,鎮不住第二次。”
她這話說得輕巧,卻字字如釘。
我知她說得對。
破廟陣破,只是暫時,背後之人是誰,爲何設陣,目的爲何——這一切,仍然是一張未揭開的幕布。
“但至少今日——”我緩緩道,“我們救回了他。”
院中晨風微拂,老槐落葉如雨。
我蹲下身,摸了摸小兒的頭。那孩子睜着大眼,怯生生地看着我,嘴角沾着些米粒,卻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刻,我心中微暖。
救人,本就是我的本分。
即便,這不過是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前,一點脆弱的平靜。
——
日頭漸高。
林婉去後堂配藥,柳夭夭一邊嗑着瓜子,一邊嚷嚷着要回浮影齋補覺。
我心中雖有萬千思緒,卻也知,一味空想無益。
於是輕聲告罪,披上青衫,獨自一人,順着歸雁鎮東橋而去。
橋上風高,霧氣未散,江水潺潺如織。
我負手而立,凝望水面,只覺思緒紛飛。
一切,似乎又將回歸平靜。
這時,江水潺潺,卻隱隱有種“天地即將崩塌”的錯覺。
我心中一股熟悉的感覺油然而起,似乎不久前剛經歷過類似的場景,但怎麼也想不起發生在何時何地。
可就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清冷如霜的嗓音。
“景曜。”
我心中一凜,猛然回首。
霧氣之中,一道人影緩緩而來。
他身着素衣,面容俊逸,眉目之間帶着一絲說不出的笑意,卻又彷彿藏着萬千鋒芒。他每一步落下,霧氣便輕輕翻卷,彷彿天地都在爲他讓路。
他一步步走近我,眼眸如月,聲音輕輕落下:
“許久不見了。”
謝行止。
——
寫這一章時,心中一直浮着晨霧未散的畫面。
歸雁鎮本該是溫吞如水的小地方,可我知道,在靜水之下,裂紋早已悄悄生出。
有些故事,總要從最不經意的一場風起講起,有些人,也總是在霧最濃的時刻,踏着江水而來。
這一章,是第一次叩門的聲音。
希望你們,也能在字裏行間,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