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邦社區以美式獨棟洋房聞名,小巧別緻,庭院整潔。離市中心有段距離,就算開車也得花上半小時。當周子舒與溫衍趕到現場時,黃線已拉起,制服警察開始控管進出,警車與救護車的紅藍警燈交錯閃爍,現場安靜有序,簡直像是從教科書裡複製出來的一幕。附近住戶也相當配合,三三兩兩站在自家草坪上,遠遠觀望著圍線內的動靜。
周子舒站在圍線內,仔細環視四周的環境,目光掃過每一寸草坪。他認得這社區、認得這棟建築,甚至認得這家人。這種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感覺,令他渾身不自在,心頭沉重。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將所有私情壓下,只留下冷靜與警覺。
溫衍拎著一袋防護裝備走過來,甩了甩手套和頭套,「走吧,進去看看。」周子舒卻抬手攔住,語氣平靜:「我想先問問值勤員警,還有報案人。」
他話說得簡單,眼神卻閃過明顯的思索與逃避。溫衍也沒多問,只點點頭,卻注意到周子舒神色雖淡,卻掩不住一股壓抑的沉重,不是單純的辦案緊張,而像是心事纏身。
他想起昨晚周子舒病發時痛苦的模樣、自己束手無策的那份懊惱,一股細微的不安在他心底悄悄扎根。
溫衍收回目光,強迫自己先專注於案情,穿戴起裝備,獨自走向案發屋。
一進門,微微的檀香混著陳舊木頭的氣息撲鼻而來。鑑識人員已在客廳四處採樣,步伐輕巧如幽靈。溫衍小心避開標記過的區域,同時打量眼前這個詭異的客廳:不像現代家庭,更像時代劇裡的祠堂。沒有電視,沒有沙發,主位擺著紅木雕花的八仙桌與太師椅,氣派卻不顯生活痕跡。右側是一對較新的太師椅和茶几,牆上則掛著一把裱框的古劍,四周櫥櫃裡擺滿看似珍貴的古物。
整間屋子異常乾淨,沒有打鬥或翻找的痕跡。但他很快注意到:主位牆上,有塊顏色較淺的矩形區塊,顯然曾掛過東西,如今已被取下。
這種「整齊得不自然」的現場讓他心生警惕。
他繞過客廳,往屋內深處走去,在書房門口看到熟悉的身影蹲在書桌旁檢查地毯,屍體就在一旁的辦公椅上。
「老蕭,現場怎麼樣?」
溫衍一進門就開口,語氣算不上急,但步調明顯加快。
書房裡的男子抬起頭,口罩沒遮住那張一看就是操勞過度的臉。
「溫隊你不是休假嗎?怎麼也來了?」老蕭語氣帶點驚訝。
「多人命案欸,不被叫回來才怪吧!」溫衍皺眉,一臉理所當然。
老蕭站起身,語氣平靜地報告情況:
「死者是屋主高琮飛,國內頗有名的古董收藏家,買賣圈子裡很有頭臉。死在自己書房,初步看沒外傷。現場沒翻動跡象,客廳、書房、窗戶門鎖都完好無缺。」
「研判自殺?」
「可能性不低,但問題是沒遺書。」
「死因確定了嗎?」
老蕭沒說話,只抬手指了指書桌上的幾樣東西:一支丟在旁邊的靜脈注射針筒、一瓶已見底的小藥瓶,還有一支喝到只剩殘液的威士忌。
溫衍順著書桌繞了一圈,高琮飛仰坐在高背椅上,雙眼半睜,嘴角掛著一圈乾掉的白色泡沫。臉色泛灰,頭頸微微後仰,神情僵硬,像極了老舊洋娃娃。
「……自己動手下毒?」他沉聲問。
「目前看來是這樣。初步研判為毒殺,正確死因還要等解剖報告確認。現在法醫在樓上看另外兩具屍體」
「老婆、兒子?」
「嗯,法醫在樓上檢查。他們的屍體在各自房間,看起來像是在睡夢中被悶死。」
兩人沉默幾秒,空氣仿佛也跟著沉重起來。溫衍深吸一口氣,開始繞著書房繼續走查。
書房比客廳更像「現代人」的空間,陳設沒那麼復古,卻仍不失講究。書櫃上的瓷器、牆上的水墨橫幅、腳邊那張低矮的茶几,全都像是精心布置的展示品。
他在角落的茶几前停下。上頭空無一物,連灰塵的落痕都斷斷續續。他微皺眉頭,低聲道:「這裡應該有東西被移走了。」
「你說茶几?」老蕭走近,「打掃阿姨說她沒進來過書房,第一眼就嚇跑了。現場應該沒被動過。」
溫衍沒回應,只記下這個細節。
樓上的空間寂靜壓抑,兩具屍體分別躺在主臥與次臥,各自的房門半掩,房內整潔如常,絲毫沒有掙扎痕跡。
一樣的床鋪、被子、一樣無聲的終點。
溫衍站在房門口,看著法醫替屍體拍照、記錄,沒有出聲。他腦海裡卻不斷回放這幾年見過的命案現場。
殺人從來不是容易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面對「親手奪走生命」的那一刻,你得提前在腦海裡排練無數次、掙扎無數次,才有辦法真的出手。而一旦出手,你也得承擔那份震盪,眼睜睜看著受害者在你面前斷氣的那種重量,不是什麼人都背得起來。
他知道,大部分的謀殺都是衝動犯案、激情、失控、憤怒,但是下一秒就後悔。真正事先周密規劃、下手還能滴水不漏的,要嘛是職業殺手,要嘛……就是心理出了問題的那種人。
現在這一家三口橫屍屋內,現場沒有打鬥痕跡,兩具屍體都在熟睡中喪命。這絕非激情犯案,乾淨得反常。
那會是誰?誰能冷靜到這種程度?
或者,高琮飛真的親手動了手?
溫衍不願意立刻下結論。他只覺得如果這真是自殺,那這男人得有多大的執念,才能連沉睡的妻兒都不放過?
還是說,這一切根本不是他一個人做的事?
他皺眉,繼續盯著那張床。一夜之間滅門,無聲無息,現場又如此整齊乾淨。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另一頭,周子舒結束和報案阿姨的對話,獨自走進客廳,腳步不快,眼神卻掃得極細。地毯邊緣捲曲的方向、桌椅角落的污漬、牆上的色差與釘孔,還有櫥櫃裡覆滿灰塵的機關匣……
「機關匣.....我的禮物.....」周子舒的回憶瞬間湧了出來。
這時,樓梯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子舒」
他抬頭送上一記白眼,也剛好收斂了心神。
溫衍也立刻秒懂改口:「周檢,周檢。咳,我是想說……這家好像有古董被搬走了。」
「嗯,報案人說得很清楚。客廳原本有兩副字畫、一只花瓶、一對瓷器,還有書房裡的陶馬,全都不見了。」
「那會不會是古董糾紛?殺人滅口,順便順手牽羊?」溫衍繼續說著他的觀點,但是眼神還不忘掃一眼周子舒,想看清楚他的反應。
「但是一般的入室搶劫不會搞這麼乾淨利落,也不會留下三具屍體,還選這種不好脫手的高價古董。」他皺眉,「而且.....毒殺?誰會選這種手段?」
周子舒沒急著回話,只點了點頭。他心想溫衍也不算草包,與他的想法幾乎一致,這不像是單純的財殺。更像是....有人特意盯上了這幾件失竊的物品。
「不過我們還是不能排除自殺的可能。」周子舒補充,「現場沒破門痕跡,門窗緊閉,毒物是從死者手上找到的。他確實可能是自己動手。」
溫衍挑眉,「什麼人會一邊毒自己,還順手帶上妻子和孩子?」
「高琮飛的兒子患有重病,據說多年沒起色。報案的阿姨說他三年來每天愁眉不展。」周子舒語氣壓抑,比平常更冷上十分。
聽到這句話,溫衍一時間也沉默了。他察覺周子舒狀態有異,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也不便直接問。
「阿衍,你不覺得今天……太安靜了嗎?」周子舒語氣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又清楚地拋出問題。
溫衍望了一眼客廳,「嗯?哪裡安靜?警車、救護車、你還在這……」
「媒體呢?」周子舒抬起下巴,朝門外一點,「這可是一起滅門命案,三條人命。竟連一個記者都沒來,連幾位資深記者也沒現身。這『安靜』,太反常了。」
他聲音壓得極低,但每一個字都帶著明顯的不尋常。
溫衍這才反應過來,眉頭微皺:「你這麼一說……還真是。這種血腥題材最能炒新聞,怎麼會一個都沒來?」
「死者早期是教授,現在是知名古董商,學界政界都有人脈。若不是被人壓下來,就是有人在裡頭擋消息。」
周子舒說完只輕輕吐了口氣,彷彿把這些異樣都記在心裡,不急著點破。
就在這時,一道爽朗又穩重的女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周檢,法醫那邊初步處理完了,屍體要準備移走了」
兩人一齊看向樓梯口。
Nico穿著簡便的防護服站在那裡,臉上罩著口罩也遮不住她乾淨利落的五官。她是南山警局的「隊花」,更是出了名的柔道黑帶。眼神銳利、身手俐落,在隊裡頗有話語權。
溫衍看見她來,語氣輕鬆起來:「我們家Nico出馬,現場絕對沒問題 ! 」
Nico聳了聳肩:「周檢你要上來看看嗎?」
周子舒沉吟片刻,語氣不急不緩:「你們先整理現場吧,我聽法醫說明就好。」
Nico一愣,想要再問清楚,但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好點頭離開。
溫衍站在原地,偏頭看了一眼,這傢伙從剛剛到現在,似乎一直刻意避開現場屍體。他皺了皺眉,語氣故作自然地試探:「書房那具屍體你要不要看一下?高琮飛本人,死在自己辦公桌前。」
周子舒語氣平靜:「我看報告就行。」
聽起來雲淡風輕,卻讓溫衍更不放心。他往前一步,壓低聲音:「子舒,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你千萬別硬撐.....」
「溫警官,」周子舒忽然語調一沉,伸手推開他,「請你尊重職稱,叫我周檢。」
這語氣冷得像被冷氣直吹。溫衍被推得一晃,神情也沉了下來。
「是,周—大—檢—察—官。」字句斷得極用力,說完他轉身就走,連背影都透著火氣。
周子舒怔在原地,像是被這句話扎了一下。
三秒後,他開口叫住人:「溫衍。」
溫衍沒回頭,腳步也沒停。
「我沒事。」周子舒跨前兩步,拉住了他手腕,語氣低了幾分:「只是今天……不太想看,真的不是身體問題。」
溫衍終於轉身,這回輪到他反手扣住對方的手腕,眼神牢牢盯住他:「你真的很彆扭。」
周子舒不語,只是微微一笑。下一秒,他忽地湊近,靠到溫衍耳側,低聲說:
「我就是這麼彆扭,天生的,治不好。」
語氣不帶挑釁,卻有一種從容的挑戰。他退後半步,眼角微挑,像貓捉老鼠似地盯著溫衍。
那表情,不是溫柔,也不是撒嬌,而是一種狡黠,像故意引誘對方掉進陷阱。
溫衍盯著他看了兩秒,心跳莫名快了幾拍。周子舒俏皮邪氣的眼神,嘴角那抹完美弧線,慵懶的語調,全數擊中溫衍的心臟。他不自覺收緊了手,像是想把這個古怪又難纏的人牢牢抓住。
而周子舒,沒有掙脫。他就這樣站在那,像在觀察溫衍的反應,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弧度。他想試試溫衍的底線,看看這位缺神經的瘟神會有甚麼反應,他清楚自己的魅力,不管男女都一樣,於是他們貪婪地看著雙方,誰也沒說話.....
一瞬間,氣氛靜得連風都像停了。
「呃……周檢、溫隊,後院……有點狀況。」
小夏的聲音卡在門邊,語氣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尷尬。他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一步,只看見兩位前輩互瞪對方誰也不讓誰,現場空氣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周子舒眨了眨眼,像是終於想起自己站在哪,手腕還被人抓著。他沒掙脫,只是輕輕一轉,將手抽了回來,順勢甩了兩下。
那塊被抓紅的肌膚還殘著些微餘溫。他瞥了眼痕跡,眼神一閃,默默記下一筆。
而溫衍則像被驚醒似的,動作俐落地鬆手,轉身朝後院走去。背影依舊自然,唯獨腳步比剛才快了一點。
周子舒站在原地,嘴角淡淡一挑。心裏泛起勝利的快感。
他在心裡默念:哼,這人真的沒底線。這種輕浮又黏人的個性,換作別人他早就翻臉。可偏偏是溫衍。
他深吸一口氣,撫平袖口,邁步跟上。
後院不大,四周種著幾叢精修過的灌木,一條簡單的曬衣繩橫在角落,還有一張老舊的戶外茶桌和兩把折椅。陽光斜照下來,一切看似日常,卻因鑑識人員穿梭而顯得異常緊張。
小夏指了指角落低聲說:「後門沒上鎖,但也沒撬痕,鑑識正在採指紋。另外……這邊土被翻動過,我們剛剛在這找到一片陶片。」
他把陶片遞給兩人。是指掌大小的破裂瓷件,釉色泛著淺灰藍,邊緣略帶鏽痕。
溫衍接過陶片,盯了幾秒,眼神瞬間銳利:「這一定不是單純的自殺,很有可能是生意沒談攏而殺人」
「推論太快了 !」周子舒掃他一眼,「說不定只是沒鎖門,陶片可能本來就埋在土裡。」
「你見過哪家高級古董商隨便埋寶貝在自家後院?」
「也有可能只是破了丟到花圃裡,而且是不是古董都還不知道,你連品項都沒確認,這樣就能破案了嗎 ? 」周子舒不疾不徐,語調懶洋洋,但句句命中要害。
「我這叫直覺,」溫衍不甘示弱,「我就是靠著直覺才把上個月的虐童案破了」
周子舒哼了一聲,只是微微挑眉「這片陶片到底屬於哪件古董……得找人鑑定後再說。」
結果2人又互不退讓地盯著對方,可憐小夏在一旁不知要如何答腔,滿臉苦笑地在筆記本上畫圈,內心OS只有一句:前輩們吵架的方式,怎麼怪怪地……
「小夏,附近的監視器……榮哥有去處理嗎?」
溫衍收起陶片,語氣聽起來像例行公事,實際上卻有點不自然地轉開了話題。
「有,榮哥剛剛說他去警衛室調資料。」小夏回答得很快。
「好,那我去找他。」話音未落,溫衍已經轉身,大步離開後院。
他沒說為什麼,但這一步走得明顯比平時快。他需要一個出口。
一場命案、一段莫名其妙的對視、還有一張離自己太近的臉,全都讓他胸口悶得透不過氣。 再不走,他怕自己會在眾人面前露出什麼不該有的情緒。 在分隊長的身分下藏著一顆跳得過快的心,實在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