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闊社區,雖名帶「海」,卻藏在白鹿市半山腰上。後方不過是片低矮丘陵,連山都稱不上,卻意外靜謐宜人。住戶不多,僅四棟樓,兩兩相對,每層四戶,戶戶皆有大面落地窗,樓層越高視野越廣,夜晚的白鹿市盡收眼底。周子舒的公寓,就在最高的第八樓。
電梯叮一聲開門,成嶺和溫衍邊說邊笑地走出來。
開門、開燈。暖黃的燈光灑在地板上,大落地窗框住整個白鹿市夜景,冷灰色的家具一板一眼,看得出屋主品味清冷、條理分明。若忽略滿地的襪子、角落堆成山的書、灑落的卷宗、隨手丟的西裝外套,以及一眼就能判定「被戰火波及」的開放式廚房,這間屋子看起來近乎無懈可擊。
溫衍呆立在原地,張嘴想講話卻發不出聲。
成嶺紅著臉乾笑一聲,「我爸平常上班很忙,我也在準備考試……有時家事真的顧不上。」
「呃……你們不會已經跟小強和平共處了吧?」溫衍語氣帶笑地掃了一圈四周。
「不會不會,真的不會。」成嶺連忙擺手,「我爸超怕蟑螂,我們每季都會請人來除蟲,保證沒有那種東西。」
溫衍點了點頭,算是鬆了一口氣。「那你去洗澡吧,洗完我幫你換藥,傷口別碰到水喔。」
「我知道,我會擦澡。你在客廳等我一下,溫大哥。」成嶺說完轉身進浴室。
溫衍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面對一屋子的混亂。他嘆了口氣,拍了拍沙發坐墊,把一疊地檢署文件往旁邊推了推,沙發一角終於空了點,坐下後,視線不自覺被茶几上的相框吸引。
是一張舊照片。周子舒抱著還是小學生的成嶺,兩人站在警局前,身後是陽光燦爛的白鹿市警局,男孩笑得有點靦腆,大人神情淡然卻眼神柔和。

溫衍拿起相框,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
他認真打量周子舒那張臉。說真的,這人並不屬於「帥到人人回頭」的那種俊逸。他不是日系偶像型,也不是親民奶狗型,更不是什麼網紅臉。他的五官精緻,輪廓柔和,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親近的壓迫感,與其說是帥氣,倒更像是一尊從水墨畫裡走出來的將軍,氣質孤傲、眼神寂寞,讓人想靠近卻又不敢造次。
「難怪女老師對他念念不忘,這氣質一出手,不管男女都會淪陷吧……」溫衍心裡嘖嘖。
但是他的腦中卻不自覺浮現出在急診室見到周子舒的模樣:蒼白的臉色、緊繃的下顎線,還有那一聲壓到極致的低語:「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他記得那句話的語氣,自責內疚、沒有藉口,像是一把緊扣喉頭的鉗子。那瞬間,他看見一種無人可依的孤絕。
他盯著照片中周子舒的眼睛,忽然覺得有點悶,那種強撐鎮定卻藏著千瘡百孔的眼神。那雙眼很靜,也很冷,像是一汪被凍住的湖。裡面藏著什麼?孤單?失落?等待?這樣的人,怎麼撐得過來的,靠的是什麼?
他突然有種直覺:他想陪在周子舒身邊,不求回報。
他想起周子舒發病時,他手足無措想要救他的心,現在更勝,他知道周子舒看似什麼都有,但是他內心的空洞,深不見底。即便有成嶺,卻依然孤單。
「你在看那張照片啊。」
溫衍一回頭,成嶺已經換好衣服,頭髮還微微滴水。他拿著藥箱坐到沙發對面,神情有點不自在,但還是遞了過來。
「你小時候的嬰兒肥,還挺可愛的」
「我爸說過,這是我們兩個第一次拍照。」他聲音有些低,「那天……也是他第一次來看我。」
溫衍聽出話中的含義,沒急著說話,只是接過藥箱,小心地打開,開始幫他換藥。
空氣一度安靜,只剩藥棉沾濕時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成嶺終於開口,像是鼓足勇氣,又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我是他收養的,不是親生的。」
語氣平靜,但壓得很低,像在告訴溫衍一件他早已接受卻仍不太願碰觸的事。
「五年前,我親生爸媽被一個酒駕的撞死了。」成嶺低頭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那時候我還很小,案子......案子是我爸辦的。我奶奶怕我被送回老家,跟那個整天賭博打人的叔叔一起生活,就拜託他幫我找人收養。」
溫衍的手停了一下,沒插話,只是靜靜看著那雙少年語氣平淡卻指節緊扣的手。
成嶺抬起頭,有些驕傲地說:「結果他乾脆自己收養我,所以我從來沒叫過他檢察官,也不叫他叔叔。我就只叫他爸。」
那聲「爸」說得不重,卻像一記釘子,穩穩地釘進空氣裡。
溫衍沒接話,只是低頭繼續上藥,手上動作比剛才輕了許多。他的心底卻突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輕輕地,沒什麼響聲,卻讓他停住了呼吸。他沒想到那個冷冰冰、撲克臉、像什麼都不在乎的男人,會在三十出頭時選擇養個孩子,還養得這麼好。
這對父子都不愛說話,一個嘴硬一個悶騷,話不多、脾氣都倔,沒有血緣.....但感情無比真實。他知道自己此刻有些羨慕。心底默默地想如果他爸還在,是不是也會像周子舒這樣,什麼都不說,卻把你牢牢護住。
「好了,藥換完了。」溫衍將最後一圈紗布收緊打結,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肩膀。語氣恢復輕鬆。
「你該睡了,我也差不多該走了。」藥箱蓋上,時間也默默逼近午夜。
成嶺低頭看著包紮好的手臂,想了想,突然開口:「溫大哥你要不要留下來睡?」
「……啊?」
「很晚了,你一個人開夜車回去不安全。我睡我爸的房間就好,你睡我房間。」
他說得自然,語氣輕鬆,但眼底還是藏著一點點期待。
溫衍愣了一下,本能想婉拒,但對上那張認真的臉,又說不出口。
他用手搔了搔頭:「欸,我是說,我又不怕開夜車……只是……」
成嶺沒等他說完,已經轉身往房間走:「我去幫你拿睡衣跟毛巾。」
語氣篤定得讓人很難拒絕。
等他提著一袋乾淨衣物出來時,溫衍已經坐回沙發上了,嘴裡還在嘀咕:「我一個大男人,怎麼搞得像流浪漢……」
成嶺一邊笑,一邊把衣服放他手上:「誰叫你愛當保姆。」
溫衍接過衣服,挑眉一笑:「看來我這個保姆不能太盡職,要不你爸明天醒來就不放我回家了。」
成嶺抿了抿唇,輕輕地笑了一下。但溫衍卻聽見了些什麼。他忍不住抬頭看了那少年一眼,那眼神裡的期待不再刻意壓抑。
「成嶺,」他忽然開口,語氣比平常正經,「你爸……是個很值得依靠的人。」
成嶺一愣,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嗯,我知道。」語氣有點小驕傲。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但有時候,他也需要人陪吧。」這句話說得很輕,像是不小心從心底漏出來的念頭。
溫衍聽見了,卻沒說什麼,只是在沙發上坐得更穩了一些,像是默默下定了某個決定。
此刻的成嶺知道,他爸雖然不會說出口,但其實……也沒那麼抗拒。而他也有點希望溫衍能......多來這個家,因為這個家,第一次多了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