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不是一場火災,而是無數場同時發生的大火,從四面八方、從城市每一道裂縫裡竄出。沒有警報聲,因為警報來不及響;沒有濃煙逃生演習,因為濃煙已經先一步封鎖了所有出口。
像是某種看不見的惡意,在城市中劃出燃燒的鎖鏈,把人困住。塑膠融化的氣味與建材裂解的聲響混在一起,像是有人在耳邊不斷重複一個聽不懂的警告。
高樓裡有人拍打著窗戶,嘴巴張得很大,卻聽不到聲音;巷弄間有孩童蹣跚奔逃,雙手還拿著剛吃一半的麵包;有人在馬路中央跪地哭喊,也有人抱著屍體不肯離開,任火焰將兩人一同吞噬。
山邊的樹林自燃,像是地球本身都放棄了冷靜。
城市不再是家園,而成了烈焰地獄。不是象徵,也不是夢 ——那是末日。
然後,林祐誠睜開眼。
他幾乎是用力睜開的,像是從某種實質的災難中被甩出來。額頭上的汗順著太陽穴滑進耳後,後背一片濕透。心跳沒那麼快,但胸口很悶,像是夢裡那股煙還殘留在肺裡。
他坐在床邊,沒有立刻起身。天花板上的燈還沒關,微黃的光映出房間牆壁上斑駁的裂紋,這是棟舊公寓。窗戶只開了一條縫,風進不來,外頭的聲音也被封在那層隔熱玻璃之外。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脈搏,穩定,略慢。他知道那不是真的火,也不是預言。他一向不信命運、也不信夢。他信的,是數據、結構、系統性錯誤率。
可這夢太清楚了。
這種夢,從他啟動 GCETA 模型後,就隔幾天出現一次,而且越來越真。
他站起來走到桌邊,沒有開燈。螢幕沒關,滑鼠旁放著昨晚沒喝完的水杯,水裡漂著一點灰塵。他看了看,沒喝,隨手放回原處。
桌上是一台看起來過時的筆電,殼體灰白,有幾處磨損。
它來得莫名其妙——連同一封由律師事務所發來的授權文件、加密帳號和一句話:「授權林祐誠使用 GCETA 模組,資料嚴禁外流,轉移即視同作廢。」
沒有說明,沒有致詞,沒有條件。
發件人是林浩宇教授。
林祐誠不是他的學生。嚴格說起來,他們見過三次。第一次是在一場研究所聯合研討會後,由自己指導教授簡單介紹:「你對模擬控制感興趣,林教授這邊剛好也有些非線性系統相關的東西,可以聊聊。」
他記得那天林教授沒有特別熱情,只點點頭、微笑致意,問了幾句機械式的問題便離開。
第二次,是在校內某場公開演講。祐誠坐在前排,提出一個偏向電機系統穩定回授的問題。那問題在場內顯得有些突兀,因為其他人都在問溫室氣體模型或氣流流場疊加理論。林教授頓了幾秒,說:「你的語言不屬於我們這裡,但挺好。」然後點了點頭,請他留下聯絡方式。
第三次,是在系館後面的小走廊。他拿著便當準備回研究室,教授則正好從另一邊出來。兩人點了個頭,本來以為就這樣擦身而過,結果林教授停下腳步,問:「你對氣象模擬的資料缺口處理,有自己的看法嗎?」
他們談了快二十分鐘。
祐誠還記得他當時說了一句話:「如果觀測結果跟預期有落差,就代表有盲點在,當你去除掉所有盲點後,結果依然不如預期,要修正的可能是你的預期。」
林教授看了他一眼,回道:「你比你自己以為的還冷靜。」
他當時沒聽懂那句話的意思,只當作學術圈裡的場面話。但現在,筆電就在他眼前,啟動後顯示的那串文字是:「GCETA-Beta.03 – Internal Use Only」。
他打開它,是出於好奇。第一次運行,只是為了看模型在跑什麼。接著他把過去半年到七周資料丟進去,按下執行。
結果讓他看了十秒沒動。
模擬顯示,十幾天前世界各地發生數起零星熱浪,結果都與事實吻合。幾個月後,熱場圖像如同正在滾沸的水面,從華中開始向東、向南擴張,繞過山脈、穿過沿海、吞進海島、推向南洋,再逆風抬升進入西太平洋。圖像不是亂跑,是有規律的、逐層堆疊的、帶著某種「慣性擴張」的災難分布。
他反覆跑了三次。換了資料、換了初始條件,換了時間軸。結果全都差不多——準得不合理,穩得不自然。 他皺眉,在程式碼中翻查異常點位,猜測可能有內嵌的預設偏差或引導性修正參數。他甚至短暫懷疑這是教授有意留下的某種「理論示範」而非真實預測。 但他什麼也沒找到,這讓他更不安。
他去找了林教授的博士生楊品安,也找了自己的指導教授王老師,還匿名把資料丟到幾個技術社群。
沒有人當回事。
博士生說:「模型這種東西,信者恆信。市面上的氣象模型一大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指導教授說:「資料很好,但你要先學會別在沒人要聽的時候講話。氣象有氣象專業,你專注在自己的專業上就好。」
網友們批評:「圖太醜,可信度不高。」「建議你先修個環工再來談。」
他不是被駁斥,是被當成笑話。 他關掉螢幕,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模型在他腦中變成了一種幻覺:或許根本沒有什麼預測、也沒有什麼災難,只是他自己過度解讀了資料。
他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早就走偏了,只是沒人敢明說。 他甚至重新打開舊筆記,想試著說服自己「這一切都只是錯誤的參數疊加」。
直到那天,新聞報導:「中南區熱雨血統」,氣象局稱為「大氣不穩造成的局部異常帶」,地點、時間、風場方向與他模擬圖中的預測交疊幾近完全。 他把圖攤開,對照日期與地理編碼,不差兩天。 他沒有震驚,也沒有喊出「果然如此」,他只是靜靜地靠著牆坐下,腦中一片空白。 他想不出一句否定的話。也再找不到一條可以說服自己「這是巧合」的路徑。 模型沒有說服他,是現實把他逼過了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