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觀塘裕民坊的街市已沸騰如香爐。麵檔鐵鍋翻騰的白煙裡,老茶客將報紙折成《易經》坤卦形狀,茶漬在社會版頭條暈染出半幅水墨山水。這般市井氣象,恰似張擇端在清明上河圖某處留白處,信手勾勒的時代補遺。
茶樓侍應阿娟的藍布圍裙沾著蝦餃黃油,二十年如一日推著點心車在方寸之地畫太極。某日見她蹲在後巷餵流浪貓,殘陽將油膩地磚鍍成敦煌壁畫,我才驚覺這婦人推車軌跡竟暗合洛書九宮——市井即棋枰,凡人都是執黑先行的棋手。
銅鑼灣崇光百貨櫥窗前,總有位賣白蘭花的老婦。她將花枝編成《詩經》「桃之夭夭」的弧度,銀髮盤作晚清仕女髻。某夜暴雨,見她在711簷下讀《莊子》,塑膠袋裡的殘花與收銀機吐出的發票共舞,剎那間悟透「大知閒閒」原是便利店霓虹映照的二十四小時光明。深水埗的唐樓天台常有晾衣老伯,將褪色汗衫排列成兵法陣勢。他教我辨識雲圖,說積雨雲是王羲之醉寫的「之」字,卷雲乃敦煌飛天遺落的飄帶。某日晾衣繩突斷,滿天衣裳化作灰鴿群飛,老人大笑:「這不就是陶淵明『雲無心以出岫』!」
太平山纜車站旁的印度看更,總用印地語唱《帝女花》。他的保安亭貼滿寶萊塢海報與黃大仙籤文,香爐裡插著電子蓮花燈。中元節見他焚燒檀香木,煙跡在空中寫出泰戈爾的孟加拉詩句——原來六道輪迴的經文,是用八達通卡與咖喱香篆刻的。
重慶大廈轉角的報攤,潮州阿伯用紅藍原子筆批註馬經,字跡狂草勝過張旭。他說年輕時在九龍城寨替人寫訟狀,練就「一字千金」的本事。有次見他為菲律賓傭工修改家書,素箋上墨痕飛白,竟將思鄉淚水寫成了王獻之的《中秋帖》。
天星小輪夜航時,總遇見個吹洞簷的老船工。他將維港兩岸燈火譜成《瀟湘水雲》,說每盞霓虹都是溺海漁人的磷火。某夜颱風前夕,他忽然奏起廣陵散,浪濤拍舷聲恰似嵇康臨刑前碎裂的琴弦。
這些年漸漸明白,所謂凡塵原是女媧補天遺落的五色石,每一顆都封印著半部《山海經》。茶餐廳夥計甩奶茶的弧度暗藏渾天儀軌跡,夜班護士推藥車的節奏契合《黃帝內經》子午流注。連地鐵閘機吞吐八達通的嘀嗒聲,都在重現敦煌藏經洞的木魚節拍。
中環寫字樓的玻璃幕牆上,夕陽將股票代碼烙成西夏文殘碑。投行青年對著手機怒吼的瞬間,衣領皺褶竟與莫高窟飛天衣袂同頻共振。原來資本主義的羅盤,指針永遠朝著心經「色不異空」的方位轉動。
深夜的廟街仍有相士搖著《周易》籤筒,塑膠摺凳上的籤文與臉書演算法同樣精準。戴口罩的少女求問姻緣,老相士用激光筆在星圖寫出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原來大數據時代的占卜,不過是將甲骨文的裂紋轉碼為二進制。
某日在摩羅街古董店,見乾隆年間的民窯粗碗盛著瑞士巧克力。店主用放大鏡照著冰裂紋:「看這開片,多像中環堵車時的心電圖。」忽然驚覺,我們膜拜的汝窯天青,不過是宋徽宗夢見的雨後街市;而真正不朽的文物,永遠是阿婆膠袋裡將化未化的菠蘿包。
原來凡塵最深的禪機,藏在屋邨阿伯修補藤椅的尼龍繩裡。他將生活裂痕編成河圖洛書,說每道磨損都是《史記》裡未載的列傳。當最後一縷夕陽穿過繩結,剎那間看見整個銀河系在塑膠藤條間流淌——這便是佛陀在菩提樹下瞥見的眾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