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特攻隊*》
沈默說法
本期談漫威電影一掃近幾年頹勢的《雷霆特攻隊*》,大體來說,是我會喜歡的娛樂電影。此文從《麥田捕手》開始,再轉進自己的武俠小說《劍如時光》、《英雄熱》,去闡述這部電影所蘊含的人性面向。還請諸位細賞。

【武俠瘋】:〈暗面的守望者──閱讀《雷霆特攻隊*》〉
沈默
▉俠客無它,用心高貴
沙林傑(J. D. Salinger)的《麥田捕手》有一段經典畫面很常被引述:「……無論如何,我總是會想像,有那麼一群小孩子在一大片麥田裡玩遊戲。成千上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帳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裡守備,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跑來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裡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從早到晚就做這件事。我只想當個麥田裡的守望者。」
年少時讀《麥田捕手》只看到髒話、抱怨和憤怒,多年後再讀,卻是迎面撲來的溫柔──實際上,主人翁霍爾頓.考爾菲德在整部小說裡,除了嘴砲外,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反倒一直是被世界傷害的那個人,縱使遍體鱗傷,但卻總是有一個底線在,對暴力敬而遠之。尤其他對妹妹、死去弟弟和所喜歡女孩的掛記,充滿了珍惜的意念,更是教我滿腔美好柔軟。但世人記得的卻是《麥田捕手》與世界敵對的姿態,甚至被轉化成殺戮象徵。沙林傑和考爾菲德真是冤透了。
傑克.史崔爾(Jacob Schreier)執導的《雷霆特攻隊*》(Thunderbolts*)──現在好像被更名為《新復仇者聯盟》(New Avengers)裡──大衛.哈伯(David Harbour)飾演的紅色衛兵阿列西,對佛蘿倫絲.普伊(Florence Pugh)飾演的葉蓮娜說起,她小時候在雷霆特攻隊(未曾贏過、始終失敗的小學足球隊,一如眼下葉蓮娜所在超能力團隊的組合)主動想要擔任守門員,因為她想要讓隊友在犯錯的時候,作為後盾云云。
在容錯率越來越嚴苛的人類世界、社會機制、社群結構內──沒有對犯錯的容忍,就沒有探險的可能──葉蓮娜的作為一如考爾菲德,是帶著必須足夠認真指認才能看出來的溫柔意志。我極其喜歡這對假父女在紐約尋常街景裡、在垃圾桶前的真情告白。無論具備了什麼樣的能力與經歷,說到底他們不過是普通人,跟那些街頭上走動的市民並無二致。凝視、描述普通這件事,不等於平庸。或者說平庸是人的一部分,沒有人可以抵抗自身的平庸,尤其作為群體一分子更是如此。
我在《劍如時光》裡寫一個相貌普通、個性軟弱、能力平庸但生來就是門派繼承人的衛狂墨──名字與家世簡直是他一生難以承受之重──唯其人確實對得住衛之一姓,他確實奮力守衛著家人與徒弟,竭盡所能,無法再更多了。年過四十歲後,我以為俠客無它,就是臺灣大散文家唐諾最喜歡講的四個字「用心高貴」,能不能做到當然是另一回事,但心中至少得有那麼一份堅守溫柔、勇於更好的信念吧。
葉蓮娜恰恰逼近人之所以為人的定義,英雄當然是從人長出來的。俠客、英雄都是人類發明出來的理念。不外乎人,才能是俠。認真地過著夾縫中的生活,方有可能成為英雄。一心想要成為打怪的英雄,往往會帶來災難。守護當然比攻擊更有意義,也更有深度──雖然現實是人類用盡方法地放大破壞的本能,而且熱烈地誤會這就是正義。《雷霆特攻隊*》並未高舉正義旗幟,就只是好好地看待人物的困惑與難過。
一如陶德.菲利浦斯(Todd Phillips)探祕普通人如何變為邪惡分子的《小丑》(Joker)系列,抑或詹姆斯.岡恩(James Gunn)調度魯蛇成員各自悲慘身世的《星際異攻隊》(Guardians of the Galaxy)系列,《雷霆特攻隊*》也是在處理人性暗面的部分,但更集中於虛無感──在無可信仰的年代裡,幾乎人人都是虛無主義者,尤其是社畜更難自免──從片頭葉蓮娜執行任務就可以明白瞧出,百無聊賴無所適從茫然失措。
人是實體,但當代生活很容易讓人活得像是虛擬,而空洞也就如影隨形。虛無主義者是殘酷且凶暴的,不在乎傷害自己,又怎麼會不傷害他人呢?但虛無不是忽然長出來的,於是電影帶著我們去凝望葉蓮娜的心靈創傷──為了在紅屋活下來,她不得不出賣好友。路易斯.普曼(Lewis Pullman)所飾演、患有失憶症的鮑伯,一個在人體實驗之後、擁有超能力、變成「哨兵」的吸毒者。當葉蓮娜與鮑伯身體碰觸時,她被迫回到年少時背叛友人、使之被槍殺的殘酷畫面。同時,鮑伯破碎難擋內心還存在另一個毀滅性暗面「虛無」,當他被世界徹底傷害、失去意識的時候,「虛無」就篡奪了他的身體,飛騰到空中,將城市的人們一個個化為一條條黑暗(具象化人類虛無心理)。
充滿破碎感的鮑勃,令我難忍地想起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抄寫員巴托比》寫的那個拒絕一切的人,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惡的,「無害、無聲,就跟那幾張舊椅子一樣。」「一直把自己栓在這裡嗎?」活得跟幽靈人物沒兩樣的巴托比,就只是冷漠空無地面對世界,然後無望地死去。渾身創傷的鮑伯是另一種巴托比,一封寄給世界的死信,不會抵達,也沒有出口。
所幸葉蓮娜並沒有棄置鮑伯,她主動走進了他製造的全面性黑暗,試圖理解、發現他的遭遇。在鮑伯的內在世界裡,分解無數空間,每一個空間都是不斷重複的創傷場景,而葉蓮娜下定決心撞破過往的限制,抵達鮑伯的童年空間。她在場親眼見證了好幾幕他的家庭創傷,最後才找到封鎖在深處的鮑伯(本體意識)。令人動容的是,雷霆特攻隊其他成員也都來了。葉蓮娜心知肚明他們也跟她一樣都經歷了自身無可告人的創傷場景,才能來到同一個空間。真的,每個人都辛苦了。
▉仁慈,自豪,無畏無懼
英國大小說家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這麼說:「小說家要描敘痛苦,就有義務同受其苦。」當然了,如果想要同步化,沒有可能不對他人的痛苦身歷其境。像那部驚悚韓劇《家族計劃》裡裴斗娜飾演的超能力者韓英秀,每一次施加暴力(深植心底的暴力幻象,而不是實行於肉體)在犯罪者身上,她的內心也必然要承受同樣的痛苦。
傷痛,每個人都有。但放下己身的傷痛,前往他人的傷痛,溫柔就生出來了。很難,但很值得。畢竟,你得在同一種現場,歷經同一種傷害,才有可能真正地體悟吧。那是人之所以為人最好、也最高貴的時刻。我喜歡唐諾一再引用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對人類最高品質的期待是:「仁慈,自豪,無畏無懼。」這是我所知最柔軟動人的,人性的條件。仁慈即溫柔的最高階,自豪為心智的完整確認,無畏無懼則是堅韌得不可思議的境界。
我想,葉蓮娜確然是那該死的人性懸崖邊的守望者,也正在趨近上述三種人性條件。她知道自己的黑暗,也滿懷信念地去到別人的黑暗裡。佛蘿倫絲.普伊的詮釋動人無比,從影集《女鼓手》(The Little Drummer Girl)到電影《奧本海默》(Oppenheimer)、《沙丘:第二部》(Dune::Part Two),她對角色的理解、演繹都是出色的,特別是《雷霆特攻隊*》從無所依存、尖銳與堅硬轉向迷惑和踟躕,以及最後展現出來的溫柔情深,更是充滿了說服力。
我因此很願意說《雷霆特攻隊*》是一部用心高貴的娛樂電影。雷霆特攻隊全數到了鮑伯的內心世界,「虛無」當然也在,而且試圖激發鮑伯的怒氣,好讓自己能夠澈底取代鮑伯。當鮑伯因想要救出成員們,而賣力毆打著虛無──剛剛我怎麼說來著?攻擊(或者也可以改成較柔性的主動出擊)不一定更有用,實際上反倒容易因憤怒剔除理性,「虛無」也就逐步吞食了鮑伯。
加拿大奇幻小說大師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名著《地海巫師》是一部黑影之書,主題是與自身的黑暗展開漫長的追逐戰,最後格得才意識到巫杖不可能擊敗黑影,因為黑影就是他自己。所以,他放下巫杖,抱住了他的影子,「抱住那個向他伸展而來的黑色自我」。葉蓮娜也那麼做了,她幫助鮑伯的方式不是毀滅「虛無」,而是抱住軟弱的鮑伯,所有雷霆成員都撲上來一起擁抱,拉住他,把鮑伯拉回來,拉回了現實世界,重新走進光明。於是,籠罩城市與人們的巨大黑暗退去。
《雷霆特攻隊*》是一個黑暗的故事,也是一個光明的故事。《地海巫師》寫:「光明與黑暗相遇、交會、合一。」唯鮑伯並未與「虛無」合一,也許是因為黑暗比我們想得更深沉難解,也許我們應該想的是容納黑暗、與之相處,而不是擊敗它。
我的另一本武俠小說《英雄熱》,有兩個人物跟守護有關。一個是天王流的領袖天王遇,他的刀是善感刀,乳白與粉色組合的無刃之刀,但極其堅硬;他的刀法是圓滿無邪刀,「他的破法是不破。不破就是補,就是圓滿。」其刀法精義在於補全敵人招式的破綻。不過天王遇最後也破了,破在自身的失智症。另一個人是鳳凰臺的新門主鳳凰遊,其武器是鳳凰神機盾,分為可攻的尖銳上盾、主守的圓潤下盾,招數是鳳凰繚亂明鏡訣,內功則是明鏡神功。然此一有武學天分的女孩兒,卻一心只想寫書,壓根不想要撐起武林半邊天。
會有這樣奇怪人物長出來,大抵是我的信念所致。我總以為,當代武俠尤為可貴的並不在於將暴力射向四面八方,而是理解且收納暴力,妥善地安置在體內;武俠奧義也不在逃離現實、躲進虛幻裡,而是千方百計地要理解、重建此在的現實。
歐洲大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寫生命的悲劇對小說人物而言是悲劇性的輕,因為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虛無。對當代人來說,虛無太容易了,只要不信、轉身背對現實,虛無俯拾皆是,美麗的幻象遍地風靡啊。而有一首詩是這麼寫的:「暗影圍攏裡/每一種愛/都是虛擬實境/裝好設備/就一起絕倫」。每一種人生也都可以是虛擬實境,只要選定了現代資本生活大量提供的各種設備,誰不能絕倫升天呢。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在回憶錄《剝洋蔥》寫:「切碎的洋蔥,一種特殊形式的宣洩手段,適合讓後來所說的戰後社會『沒有能力悲傷』,有少許的透氣性。」我喜歡《雷霆特攻隊*》的原因當然是這群千瘡百孔的邊緣分子,找回了悲傷的能力,也在漫畫英雄改編電影類型裡找到了透氣性,讓人物真正地可以呼吸,像人那樣的呼吸。而願意清醒於痛苦現世、持續感受那些無可閃躲的傷痛,是不是比一頭栽進迷幻中渾沌無覺更好呢?以我來說,無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