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淌玉的節令總教人心驚。香港的秋是從銅鑼灣大坑舞火龍的煙灰裡掙出來的,龍鱗上的香火明滅,恍若銀河碎屑墜落凡塵。我站在鵝頸橋頭看那道蜿蜒的火光,忽然想起蘇東坡在赤壁懷古時瞥見的「白露橫江」,千年前的月光與今日維港的霓虹,竟在時空摺疊處遙相呼應。
清晨薄霧中的石澳道最見秋意。道旁木棉褪去春日的猩紅,倒似黃銅劍鞘懸在枝頭。晨跑的老翁踏碎滿地銀杏,那金箔似的葉片原是唐詩裡飛出的箋紙——李義山在巴山夜雨時寫就的「留得枯荷聽雨聲」,經宋徽宗瘦金體勾描,化作元四家筆下的澹遠秋山,最終飄落在張愛玲《金鎖記》七巧推開的雕花窗櫺上。
茶餐廳的阿姐往絲襪奶茶裡添第三道茶膽,茶色漸深如虎跑泉泡的龍井。這般濃釅倒教人想起京都永觀堂的夜楓,朱紅燈籠映著經霜的楓葉,分明是浮世繪師葛飾北齋將《神奈川沖浪裏》的浪尖染作赤霞。侍應生收走凝著奶沫的瓷杯,杯底殘痕竟似八大山人筆下的孤禽,一足獨立於蒼茫天地。薄扶林道的牆頭探出幾簇桂花,甜香裡裹著刀刃。這讓我想起母親當年在上海霞飛路用牛皮紙包雲片糕,糕屑落在深藍旗袍的盤扣上,像撒了一地細碎的星光。如今老宅天井裡的青苔應已漫過井沿,唯餘井底那輪明月,仍照著張岱《陶庵夢憶》裡描寫的「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黃昏時分踱至尖沙咀碼頭,落日將維多利亞港染成波斯細密畫的底色。渡輪犁開的海浪泛著冷金屬光澤,恍若古琴七弦同時崩斷的剎那。對岸IFC的玻璃幕牆吞噬著晚霞,這鋼鐵叢林裡竟長出敦煌壁畫的飛天綬帶——究竟是數碼時代的霓虹吞噬了盛唐氣象,還是千年佛窟早預見了這摩登輪迴?
深夜翻檢舊書,忽見《紅樓夢》第三十七回海棠詩社的箋子從書頁間滑落。史湘雲詠白海棠的「秋陰捧出何方雪」,字跡被歲月漬成茶色,倒似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尾的題跋。推窗見中環街市的霓虹燈牌在雨霧中暈染,竟與宋徽宗《瑞鶴圖》的祥雲氣韻暗合。這座城的金秋,原是從《文心雕龍》裡裁下的一頁,又經達達主義畫筆重新拼貼。
天星小輪的汽笛驚破晨霧,我看見年輕畫家在甲板上打開水彩盒。群青與赭石在紙上交鋒,恰似八大山人筆下的枯荷對峙倪瓚的遠山。維港的浪花將莫奈的睡蓮揉碎又重組,而太平山頂的凌霄閣,正將王希孟《千里江山圖》捲成一支待燃的雪茄。
這般鎏金歲月最宜溫一壺紹興花雕。酒液傾注時,我分明看見張大千的潑彩山水在杯中舒展,徐志摩康橋的柔波在杯底蕩漾。醉眼朦朧間,銅鑼灣的車水馬龍竟化作范寬《谿山行旅圖》裡的商隊,而時代廣場的電子屏幕,正播放著《清明上河圖》的數碼重現版。
金秋原是時光的鍊金術士,將歲月的銅綠煉成思想的黃金。當我們在蘭桂坊的紅酒裡品嘗到陶淵明東籬下的菊香,在彌敦道的燈箱間辨識出懷素狂草的筆勢,方知這座城市的魂魄,早將王國維的「昨夜西風凋碧樹」寫入基因,又在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第三樂章裡尋得共鳴。
深夜的電車軌道閃著冷光,像一柄橫臥的吳王夫差劍。我忽然懂得何以李商隱要說「留得枯荷聽雨聲」——原來最鋒利的秋光,總藏在最溫柔的殘缺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