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裡的檀香灰積得半寸厚,老僧用銅匙撥了撥,死灰便活轉過來。殿前木魚聲斷續,敲得香客心慌,倒像是遲到者趕著補叩首的響頭。
我立在藏經閣簷角下看簷馬叮咚。斑駁的朱漆柱子隱約透出百年前紅棉的木紋,那時行腳僧負笈渡海,竹笠邊緣垂落的汗水都是禪機。今日功德箱二維碼泛著藍光,香燭明滅間盡是手機螢幕的倒影。善男信女跪在蒲團上充電,充的哪裡是虔誠?不過是都市人漏電的魂魄。
知客僧奉茶時,腕間沉香念珠碰著智能手環。他說寺裡正在開發冥想APP,語調與推銷健身會籍無異。茶是上好的鳳凰單樅,可惜沖泡之人指節沾著香精,檀香與普洱混作一團,教人想起旺角茶餐廳的鴛鴦。黃昏時分在放生池畔遇見掃地的老僧。竹帚沙沙寫著狂草,水面落英便成了浮動的硃砂批註。「從前祖師說『日日是好日』,如今香客倒嫌功德不夠即時到賬。」他指著池中錦鯉:「這些年放生的多,餓死的更多——放生者何嘗不是殺生?」
暮鼓響起時,殿前香爐騰起最後一縷煙。供桌上的鮮花是花墟批發來的,早被摘了雌蕊,永不結果。忽憶起黃檗禪師「不著佛求」的棒喝,原來千年宗風早預言了這場荒謬——當信仰淪為心靈速食,木魚聲便成了外賣鈴,菩薩低眉原是接單確認。
月光浸濕了韋馱像的金漆,這尊護法神腳跟已有裂痕。我終於懂得六祖為何要撕《涅槃經》,原來真正的宗門不在藏經閣的楠木櫃裡,而在掃地僧竹帚劃過的弧度間,在香灰死而復生的剎那,在放生池漣漪吞沒電子功德數字的瞬間。
下山時山門正在安裝LED佛光燈。工程車轟鳴中,隱約聽見法眼文益禪師在五代十國的煙雨裡嘆息:「若論佛法,一切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