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候?」李大仁望著窗外的大雨,皺著眉頭低聲抱怨。身為北方人,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持久、這麼洶湧的雨勢。
「下大點、下久點才好,」一道低沉的聲音傳來,一名身著常服的中年男子邊走進屋內邊挖苦道:「不僅能儲點水,還能把你炸出來的那堆屎給沖乾淨。」
李大仁愣了一下,回頭看向來人,見是羅指揮使,趕忙收起笑意,尷尬地摸了摸頭:「拜見羅指揮使大人。」
羅成炫,德州衛指揮使,以「善守」聞名。他此前憑著八千餘兵力,仗著大運河之利,獨自死守德州城兩年,打退齊王軍六次大規模進攻,以及無數次小型衝突。戰到最後,德州衛兵力折損大半,僅剩四千餘人,他堅守的決心也開始動搖時,朝廷的第一波援軍終於抵達,然而,這同時也帶來了一個蠢貨般的德州新任都護,盧天起。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
羅成炫主張繼續固守,而盧天起卻執意要趁士氣高漲時出城迎戰。(羅成炫心想:他哪來的眼睛看到士氣高漲?)然後,城門一開,齊王軍立刻發動突襲,內應同時在城內發難,德州城陷落。他本人也被俘,被關進指揮使府的地牢裡。
當時,德州鎮守將軍周緣曾試圖勸降他,但他不願歸順,於是就被棄置在牢中。直到周緣撤退時,竟忘了帶走他,幸而李大仁找到他,將他救出。
至於那個蠢貨盧天起,有人說他被齊王軍抓走,有人說他戰死,眾說紛紜,姑且只能算作失蹤。
羅成炫瞥了李大仁一眼,心裡暗罵:「這小子是打仗的奇才,卻也是個禍害!這幾天光是商號的管事就來找過我不下十次,全都在抱怨城西變成廢墟,碼頭損毀,生意無法運轉,還有那該死的臭味……」
「哈哈哈,這就……」李大仁剛想開口。
「算了。」羅成炫擺擺手,懶得繼續計較,「先不說這個,有陳指揮使的消息嗎?」
羅成炫口中的「陳指揮使」,正是李大仁的頂頭上司,龍鑲軍第三衛指揮使,陳泰言。
李大仁收起笑意,臉色一沉,走到房間中央,指著巨大的沙盤:「已經兩三天沒有消息,下官也覺得奇怪,正打算派人去查探。」
沙盤上詳細標示著德州府到東昌府的地形與路線。
羅成炫望著沙盤,眼神凝重:「兩三天沒消息……德州到東昌才四五日路程,這不對勁。」
窗外的雨聲嘩啦啦地響著,仿佛將戰場未來的風暴也一同席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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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炸屎」事件發生後的三個小時,指揮使陳泰言站在東門口。即便口鼻上包了好幾層布,仍掩不住那股惡臭,他當即決定先駐紮在城外,等臭味消散後再入城。
「逆將周緣領著本部往東昌府撤退。」李大仁行軍禮後,向指揮使報告剛收到的情報。
「人數多少?」陳泰言問。
「約八千餘人,幾乎都是步卒,騎馬者可能不過數百。」
「這樣啊……」陳泰言沉思。
一營指揮使上前進言:「大人,八千餘人,幾乎都是步卒,何不趁著他們大敗、軍心不穩、匆忙撤退之際,跟在後方沿途騷擾,給他們製造緊張感,讓他們疲憊不堪逃回東昌?」
「此時我軍再以奇兵殺出,或許能趁亂攻下東昌府!」二營指揮使也跟著說。
「好!」陳泰言略作思索,當即決定:「一營、二營、四營跟我走!三營留在德州城,確保後路暢通,另分兵騷擾附近各州縣,讓齊王、魯王的軍隊不敢全力支援東昌!」
「指揮使大人,我……」李大仁剛想說話,卻被陳泰言打斷:「你不花一兵一卒就收復德州,這已是大功一件,先休息等封賞,也得讓其他弟兄有戰功可領。再說……」他手指向遠處的德州城,「你把德州城搞成這樣,好意思一走了之?趕快去安撫那些商號管事,莫讓他們抱怨傳到主人耳中,否則被告上御史臺,言官們參你一本,搞不好你就被貶為馬前卒了!」
說完,陳指揮使下令:「休息兩小時,帶足三日乾糧清水,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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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鑲軍第三衛原以為周緣會倉惶敗退,卻沒想到此刻,他們正埋伏在德州通往東昌的官道上,夏維村外。
這座不起眼的小村莊坐落在官道旁,村後不遠處是一條運河,但地勢險峻,岸邊盡是巨石與礁岩,水流既淺又亂,稍有不甚,船隻就容易觸礁受損,所以難以讓船隻安全靠岸。
山丘上,周緣盤膝而坐,俯瞰著泥濘不堪的官道與低矮的村屋,耳邊是不斷傳來的情報。他目光深沉,直到副官帶著幾分得意的語氣笑道:「幸虧將軍當初採納了我的建議,提前把馬匹、糧草、兵器,藉著運屎的民工掩護,悄悄運出城藏好。」
周緣挑眉,嘴角微微勾起:「果然是一招妙棋。」
「將軍誇獎。」副官行了個軍禮,努力掩飾嘴角翹起的笑意。
周緣在入城時便已意識到,德州衛守軍的人數遠多於自己麾下的兵馬,根本無法掌控這支隊伍。若此時朝廷軍殺到,這批守軍將成為一大隱患。因此,他必須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就在此時,副官向他進言:「將軍,這八千人之中,有近一千五百人是齊王的心腹,「王府護衛軍」,若是他們在戰事中傷亡過重,齊王怪罪下來,你我可不好交代。」
周緣皺眉:「那該如何處置?」
當時的他正為碼頭上那一大堆「屎」傷透腦筋,副官的話令他心中猛地一震。
「將軍,說句難聽的話,這德州城,既然守不住,也就沒必要死守。」
「繼續說。」
副官壓低聲音,只讓周緣能聽見:「將軍,您不是正在為那堆屎煩惱嗎?下官有一計,請您聽聽看。我們可以下令,將這些糞便運往城外,掩蓋氣味和視線,同時藉機將我們的兵卒、馬匹、武器、乾糧等物資混在其中,偷偷運出城。如此一來,城內的朝廷軍間諜根本無法察覺,他們只會以為我們單純在運糞,不會對此產生懷疑。」
「然後,我們將主力調往南城。萬一朝廷軍攻入德州,我們便順勢撤往事先約定的地點,再騎上馬,看是要撤回東昌,還是前往夏維村設伏,趁機給朝廷軍來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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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衛大失算。他們誤以為周緣的八千人幾乎全是步卒,卻不知其中有四千名騎兵,剩下的四千人才是步卒。更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周緣不僅成功撤離,還利用「偷天換日」之計,悄悄將四千步卒運出城,讓他們提前抵達夏維村,開始挖坑設陷阱。
而原本的四千騎兵,雖然在爆炸中有部分受傷或逃散,但仍有約三千餘人順利抵達夏維村。
更重要的是,王府護衛軍幾乎毫髮無傷地撤離德州。只是,他們被用這樣屈辱的方式趕出城,心中早已憋著一股怒火,正等待一個發洩的機會。
「將軍!朝廷軍已經來了!」
周緣聞言,心中大喜。報仇的時刻到了!他當即下令:「全軍上馬,備戰!按此前規劃的策略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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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軍行軍至夏維村外時,並未察覺到潛伏的危機。他們以為周緣不過是一群潰兵,正急於逃亡,根本無力迎戰。可就在隊伍緩步前進、準備通過村前官道時,突如其來的喊殺聲自兩側響起!
「殺!」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喊聲,齊王軍從道路兩側的山坡上殺出。他們手持長槍、弓弩,隨著伏兵號令一湧而下,箭矢自高處如雨點般傾瀉而下,精準地射向毫無防備的朝廷軍。
「有埋伏!快~~~」
第三衛的先鋒剛剛驚呼出口,便被亂箭射穿,從馬背上重重摔落。後方士兵還沒來得及反應,四周的陷馬坑與繩索早已布設妥當,一匹匹戰馬紛紛倒地,將騎兵拋飛出去,現場瞬間大亂。
周緣的騎兵如疾風般從官道兩側衝出,長槍刺穿落馬的敵軍,手起刀落,一片血光四濺。朝廷軍方才察覺情勢不對,卻已被打得措手不及,陣腳大亂,士兵驚慌四散,四周盡是嘶鳴與哀號。
「該死!這是伏擊!」
天空驟然響起悶雷,豆大的雨點砸落,地面迅速泥濘起來。隨著大雨傾盆而下,場面更加混亂,濕滑的地面讓許多士兵摔倒,戰馬踏進泥潭,發出驚恐的長嘶。
陳指揮使急忙勒住戰馬,掃視四周,見到麾下騎兵死傷慘重,心知再這樣下去必定全軍覆沒。他當機立斷,高聲喊道:「所有人撤退!撤到村內,依託石牆防守!」
在連聲令下,朝廷軍士兵奮力衝向夏維村,沿途不斷有士兵被追擊的齊王軍砍殺,鮮血混著雨水匯聚成溪。好不容易衝入村內,陳指揮使立刻命令部隊利用村中的小石牆作為掩體,重新布陣。
「快!把倒下的戰馬推到牆邊,加強防線!」
士兵們倉促依牆列陣,弓箭手則迅速登上屋頂與高處,準備還擊。而周緣的軍隊在先前的奇襲中大獲全勝,士氣高漲,緊接著便在村外重新集結,發動猛烈攻勢。
「衝進去,把這群朝廷走狗殺光!」
伴隨著震天的吶喊,齊王軍潮水般湧來,長槍、馬刀閃爍著寒光,瘋狂衝向村口。朝廷軍弓箭手立刻放箭,黑壓壓的箭雨射向來敵,許多衝在前頭的齊王軍士兵當場倒下,但仍有大量敵軍不顧生死地猛攻。
「撐住!不要讓他們突破!」陳指揮使揮劍怒吼,親自上陣,帶領士兵奮力抵擋。
然而,隨著雨勢愈發猛烈,士兵們驚恐地發現——弓弦浸水後變得鬆弛,箭矢難以發射,越來越多的士兵射出的箭無力地墜落,無法對敵軍造成有效殺傷!
「該死,這雨……!」
周緣敏銳地察覺到這點,當即大吼:「步兵壓上!近身肉搏!」
陳指揮使咬牙怒吼:「弓箭無效,改用手持連弩!」
士兵們迅速放下濕透的長弓,改持連弩,站在牆後,對著敵軍瘋狂射擊。
「放!」
咻咻咻咻咻咻咻!
箭矢如暴雨般傾瀉,擊穿了迎面而來的敵軍。戰馬悲鳴倒地,騎兵慘叫著翻滾在泥水中,周緣的步卒也在密集的箭矢壓制下被迫後撤數步。
然而,即便如此,朝廷軍仍陷入苦戰。小石牆的防線數度被敵軍衝破,巷弄間爆發激烈廝殺,戰馬在狹窄的村道上跌倒,騎兵被生生拖下馬砍殺,血水與泥水交織,屍體遍地橫陳。
數次衝擊過後,齊王軍漸漸受挫,周緣見狀,知道硬攻不易,遂下令暫時收兵,轉而包圍村落,準備從側翼尋找突破口。
夏維村內,士兵們倚著石牆喘息,鮮血沾滿鎧甲與武器,滿目瘡痍。
陳指揮使擦去臉上的血污,望向被火光映紅的夜空,深知這場惡戰還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