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相」二字落在宣紙上,如飛簷滴水叩響青石。我常立於文武廟百年酸枝木櫺前,看香火繚繞間神像金漆剝落處,竟浮現木胎本紋。此間妙諦,恰似敦煌莫高窟修復師以半世紀光陰窺見:菩薩彩繪下的泥胎裂痕,方是佛祖留予人間最慈悲的指紋。
茶道高人說汝窯開片最妙,正是冰裂紋裡藏著宇宙密碼。北宋徽宗夢醒時分,見雨過天青雲破處,命工匠燒出「雨過天青釉」,卻在窯變裂紋中驚覺天命無常。那只傳世茶盞經十二道冰裂,恰似《華嚴經》所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某夜在陸羽茶室偶見侍者失手摔裂明成化鬥彩杯,瓷片飛濺如蓮花綻放,方知破相方顯法相真容。米芾拜石時喃喃「石兄」,蘇東坡詠雪堂墨痕,皆在混沌中覓天機。昔年訪京都西芳寺,見青苔漫過枯山水,住持持竹帚輕掃,石紋與帚痕竟織成《心經》筆意。忽憶起量子物理學家威爾遜雲室實驗,次原子粒子運動軌跡在霧氣中綻放如曼陀羅,方悟佛經「一花一世界」原是微觀鏡像。
倫敦塔橋下的泰晤士河泥,經顯微鏡放大竟有梵高星月夜的筆觸。青花瓷匠人說鈷料在窯火中會「說話」,元代鬼谷子下山圖罐上的皴法,實乃窯神借匠人之手書寫的火焰詩篇。這讓我想起維梅爾《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畫中那抹似有若無的淚光,原是顏料氧化形成的微裂,卻成就永恆的剎那顫動。
在山西看唐代彩塑修復,文物醫師用狼毫筆尖蘸取千年塵埃補全菩薩指尖。敦煌第220窟壁畫剝離十二層,猶如打開時光套盒,北魏的飛天竟裹著盛唐的霓裳。這般層層開悟,恰似京都金閣寺鏡湖池,倒影中的樓閣比實體更多三分禪意。
青銅器專家教我辨識商周饕餮紋:「獸目要渾圓如卵,角需盤曲似雷電」。某日黃昏,故宮倦勤齋的透雕竹紋窗櫺將夕陽切割成滿地甲骨文,剎那驚覺文字本就是先民刻在獸骨上的符咒。猶如瑪雅祭司在金星軌跡裡讀神諭,三星堆金杖上的魚鳥紋,或許是古蜀人繪製的量子糾纏圖譜。
香港茶餐廳的冰鎮奶茶,杯壁凝露恰似宋畫中的「蟹爪紋」。深水埗唐樓外牆的雨漬,經年累月竟勾出八大山人的枯荷殘影。這讓我想起修復意大利濕壁畫的工匠說:「最完美的修補,是讓裂痕成為新的筆觸」。猶如貝多芬失聰後寫出《第九交響曲》,耳中靜默反倒照見天籟本相。
王陽明龍場悟道那夜,棺木迴響如暮鼓晨鐘。琉璃廠老師傅揭裱古畫,在命紙殘膠裡發現八大山人淚痕混著硃砂,頓成「哭之笑之」的註解。或許真如達芬奇筆記所載:「在牆壁污漬裡能看見萬千風景」,我們窮盡一生追尋的法相,不過是造物主信手塗鴉的草稿。
茶涼時分,墨痕在宣紙上暈出遠山輪廓。忽覺案頭裂紋歙硯最宜磨墨,殘缺處正可盛接流光。推窗見維港夜色如潑墨山水,霓虹倒影在海面碎成粼粼星斗——原來我們都是宇宙的裂璺,在破碎處窺見永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