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新宿御苑的櫻花謝盡那日,在庭園長椅邂逅一位西裝革履的上班族。那人將公事包枕在膝頭,望著滿地殘瓣喃喃:「去年此時,我還在為升職宴準備致辭。今年宴席依舊,只是賓客換成癌末病房的護士。」暮色將他的身影染成淡墨,恍若被橡皮擦反覆塗抹的鉛筆素描。這具四十二歲的軀殼本是用三十年光陰燒製的青花瓷,如今釉色剝落處,竟透出原始陶土的粗獷紋理。
人類文明史何嘗不是一場漫長的模鑄?當考古學家拂去秦陵兵馬俑的積塵,驚覺每具陶俑皆鐫刻獨特面容。然始皇駕崩未久,工匠便開始量產制式泥偶。幼兒園畫布上的虹彩,自小學課桌便被規訓為整齊的鉛筆線條;希臘酒神節的狂歡面具,羅馬公民袍下的刺青,中世紀抄經僧侵偷繪頁緣的春宮圖——那些頑強閃爍的自我星火,終究湮滅在印刷術與工業革命的濃煙裡。京都西陣織的老匠人曾向我展示緙絲秘技:真正的唐織要在經緯交錯間留「氣口」,讓織物能隨四季吐納呼吸。現代人的生命卻像自動化紡機產出的平紋布,每個線頭都被熱熔膠死死黏住。他見過銀行副總裁每年贈妻同款Tiffany項鍊,第十三年禮盒忽而換成骨灰罈;米其林三星主廚深夜獨酌時,總要從懷錶夾層取出童年烤焦的地瓜皮。世人慣將靈魂熨燙得筆挺如新,卻在午夜夢迴聽見西裝革履裂帛之聲。
澎湖某場喪禮上,莎莎播放外婆生前錄製的DVD。影像中的老人突然脫稿,對鏡頭外的子孫眨眼:「這件壽衣我嫌老氣,偷偷改成了布拉吉連身裙。」靈堂頓時爆出淚雨中的笑浪。教人想起敦煌藏經洞的唐代仕女圖,那些穿越千年仍鮮活欲出的蛾眉,原是礦物顏料混和畫師心血調製。生命的原色,本該帶點不合時宜的斑駁。
奈良古寺的漆器師傅說,修復千年唐櫛需循木紋逆時針打磨。重生的秘訣在於回溯:剝去三十層朱漆,讓鐫在胚底的「正倉院紋」重見天光。猶太教經典記載,人臨終時會聽見最初的啼哭。或許生命真諦不在層層包裹,而在某個清晨,你敢不敢掀開蠶繭,讓腋下鱗翅觸及晨風。
那位東京癌末患者最終將病房窗台改造成枯山水。某夜他傳訊給他的摯友:「今日疼痛來襲時,忽覺這具千瘡百孔的身軀,竟比董事會議室的皮囊更接近真實。」照片裡點滴架映在窗玻璃上,與新宿都廳的尖塔疊成十字架。這讓人想起普魯斯特在軟木貼壁的房間追憶似水年華,曹雪芹於舉家食粥時反芻金陵舊夢——苦痛原是靈魂的顯影劑。
潮水退盡時,近海暗礁顯露龍宮般的生機。藤壺與珊瑚的傷痕鐫刻潮汐年輪,海葵在裂縫綻放虹彩。若俯身聆聽,那些孔竅皆嗚咽著同一首輓歌:我曾經是岩石。我依然是岩石。我終將回歸岩石。但此刻,請看我身上棲息著整個銀河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