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深處的珊瑚礁總在子夜產卵。億萬枚卵囊浮上海面,如星砂傾瀉銀河,任憑洋流吞噬九成生命。這等豪賭,恰似人類文明史偶現的天才靈光——有的在幽暗海底腐爛成泥,有的在浪尖迸裂為彩虹。
亞馬遜帝王蝶飛越北美大陸時,翅脈中藏著祖母的遷徙密碼。然則莫扎特四歲譜曲,六歲巡演,其腦中經緯豈非更神秘?我曾於薩爾茨堡修道院翻閱他手稿,忽見〈安魂曲〉草稿邊緣有稚童塗鴉:歪斜太陽下躺著戴睡帽的小人。天才與童真本是孿生子,卻總被世俗戴上荊棘冠冕。達文西筆記裡既畫飛行器齒輪,亦記佛羅倫斯市場蔥價;徐渭潑墨寫意時,會突然停筆捕捉窗櫺落花的飄墜曲線。真正的天才從不立於神壇,他們只是以孩童瞳孔,凝視成人視而不見的裂縫。
紫禁城藏書閣有幅宋代〈寒林獨步圖〉。畫中高士踏雪尋梅,身後雪泥鴻爪轉瞬湮滅,像極李白酒醒後擲入江心的詩稿。天才原是雪地足印,存在只為證明某種消逝。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穹頂繪製〈創世紀〉,顏料滴入左眼導致半盲;八大山人筆下的翻白游魚,眼瞳裡蓄滿前朝月色與今世寒霜。瘋癲是天才的倒影,當理性堤防潰決,靈感洪流方得奔湧。日本俳聖松尾芭蕉悟道於「古池蛙躍水之音」,此中禪機暗合普朗克發現量子躍遷的瞬間。開普勒從酒桶容積推算行星軌道,莊周夢蝶啟發愛因斯坦相對論。東西方的天才在幽微處相逢:敦煌飛天裙裾與達利癱軟的時鐘,皆在解構現實的框架。最令人唏噓者莫過特斯拉,他曾在實驗室餵養鴿群,將交流電藍圖散落成鴿翅拍打的節奏,最終卻在旅館孤寂離世,枕邊留著沒拼完的鴿羽圖譜。
京都苔寺有位掃了六十年落葉的老僧,將青苔養成流動的翡翠海洋;撒哈拉遊牧民族能從星象讀出地下水脈的巫師,掌紋裡刻著駱駝商隊的千年記憶。在人工智慧取代人腦的時代,天才不再是解題速度,而是保持對未知的謙卑。就像古埃及建築師故意在金字塔留誤差,因為「完美屬於諸神」——此話鐫在盧克索神廟殘柱上,被十九世紀考古學家誤認為工匠簽名。
某夜翻讀《莊子》,忽見書頁夾著半片蝴蝶翅膀。透光細看,翅上鱗粉竟排列成銀河星圖。這讓我想起達爾文晚年痴迷藤壺研究,在顯微鏡裡看見造物者指紋;曹雪芹寫大觀園螃蟹宴,實則在蟹螯紋路中窺見紅樓夢碎的密碼。真正的天才從不創造,他們只是發現萬物暗藏的經緯,像太平洋鮭魚穿越渾沌洋流,終究要返回意識源頭的產卵地。
最後想起幼時在維多利亞港看的幻燈片:老照相館師傅將失敗底片浸入藥水,本該報廢的影像竟浮現隱藏的海市蜃樓。或許所謂天才,不過是敢於凝視顯影失敗的暗區,在眾人背離處看見尚未誕生的光芒。就像珊瑚明知多數卵囊將死,依然在月圓之夜釋放所有可能——那瞬間的燦爛,便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