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遠。他心想。
遠到就好像他第一天來到這裡那麼久遠。走不出去的時間,走不出去的麥浪。
他索性躺了下來,把自己埋在這一片金黃稻穗中,任由風吹著浪麥往他身上倒去。沒有半個人,今天的他,感覺特別孤寂。就跟在人世間一樣,
不知道那個人現在過得好不好…
他呆望著天空,金黃的麥穗在湛藍色的天空中點著頭沙沙作響。
沒有答案。他心中的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只能猜想。
不高明的他,既不會讀心,也沒有神通。看不出對方的情緒,也讀不到對方的生活境況。
那暖得剛好讓人心生倦意的陽光,加上波浪般晃動的麥稈,推著他的思緒,也跟著前前後後搖晃了起來。從出生,就註定與孤獨為伍的他,下意識的從口袋摸出那個跟他一起來的票夾,裡頭的照片是一個年輕的婦人,抱著一個出生才一兩個月的嬰兒,臉上充滿愛的笑著。
對呀!就是這種充滿愛的笑容,在他成長的家庭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至少,在他的記憶中是這樣。
誇張掩媚的大笑、惺惺作態的假笑、委曲求全的苦笑,以及,冷眼算計的陪笑,這些,他倒是見識了不少。
他對著照片中的婦人及嬰孩笑了笑,將照片跟票夾放在胸口,癡望著天。
唉呀…他怎麼就想起了第一天來到這個山谷的景況…不就像現在這樣?突然落在這一片金黃麥浪中,那時手中握著的,正是這個票夾跟照片。
說是落下,不如說是在一瞬間,就這樣躺在這一片麥浪中了。
他依稀記得…那時飛機正急速的下降中,他看見周圍的人,在混亂中驚慌的失控尖叫,而他則是冷靜地坐著。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冷酷。冷酷到連氧氣罩從他眼前落下時,他都沒伸手去拿。他仍清楚的記得,在那一刻,他的感覺竟是鬆了一口氣。他終於可以逃脫,隨著他的出世,綑綁他的家世。
但同時,他又立即想起還未謀面還未取名的孩子,她怎麼有辦法獨自扶養大他們的孩子?
他想伸手去拿氧氣罩,但…太遲,他所剩的氣力,只夠拿出口袋中的票夾,再看一眼…
就在他失去聽覺的下一瞬間,就在整個空間急速下落的瞬間,他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有眨眼,但下意識地以為的爆裂沒有發生,而是在瞬間,完全沒有切換的情形下,他就被置換到這個有著藍色天空的麥浪中了。
他就這樣躺在那片麥浪中沒有動,在前一刻的驚慌還未止息前,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死了。只是完全沒有想到死是這樣一回事。
所有的事,好像在瞬間,懂了、醒了。那些他服膺的威權、不敢違逆的社會價值觀、糾結牽絆的各種關係,一旦越過生死線,應時脫落,一切不再。
愛不在了,恨也不在了,只有心中放不下的內疚執著如影隨形。
…說到底,自己…是有多誤解那個世界的邏輯?才會活得如此扭曲?
為什麼到死了之後才明白,在那個世界,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因為,那是那個世界的定律,時向的定律:往前,別往回看。
若早知會這樣,當初逃跑不就好了?離開那個連吃喝都只有金錢滋味的富豪之家不就好了?他害怕什麼?恐懼什麼?逃避什麼?該面對的不面對,該離開的卻不敢離開。
人啊!永遠學不會早知道…
他的長長嘆息,掩埋在麥穗摩娑的沙沙聲響裡,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他廢物的躺著。
如果…當初立刻回應她,一起離開就好了。
人生,長到你以為因果不在,但它終究會來。短到你以為總有機會彌補,卻時機不再。
一切都已太遲,反正就這樣吧!
他不知透過搖晃中的麥稈,看著天空明暗了幾個歲月,麻木到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突然在急速奔跑中踢到他,撞擊的力道大到讓他痛得坐起來,到現在他仍然記得那時腦中當下飛竄出來的念頭竟然是:好痛!怎麼還會感覺痛?
下一刻,他便在原地無聲的痛哭起來。他記憶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哭泣。
而那個踢到他的人,正是阿逸。就跟現在的阿逸一樣,吊兒啷噹的,卻有一種奇怪的溫暖。雖然因為踢到他有些尷尬,但一句話也沒說的,就這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背對著他坐著,一直到他鎮靜下來之後,才拍拍他,帶他到現在的竹屋。在這之後,阿逸從來沒提過這件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那樣的跟他相處。
他猜想,那時的阿逸一定知道,他那一腳,踢中的是他的心痛。
因此他打從心底喜歡阿逸,就如同一個可靠的朋友、一個有智慧的棋友。
麥浪持續的搖晃著,他的意識又飛走了。
今年,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嗎?
他想起了在法會中的她,看起來特別的悲愴,就跟他當初離世時一樣。
彷彿她身上那件薄薄的海青,都可以輕易的將她壓垮。他看到她悲傷的差點暈眩過去,旁邊好多人伸手過去攙扶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隻身扶養她長大的年邁母親去世了嗎?那麼…她的女兒…他們的孩子…怎麼沒有陪伴她來?還是…還是…
不行!停下來!…他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但仍然忍不住懷疑,難道,沒有辦法跟阿逸問出口的事…,真的…跟他不相干嗎?
說起來,除了她之外,他其實了無牽掛的。
是的,他真的對那個世界,沒有半點眷戀之情。因為,他一點也無法跨越父親建立起來的金錢王國,更不敢違逆他用威權建構起來的溝通模式。或許,命令模式,是一種更適合的說法。
為了維持家庭表象的和諧,總是有人要犧牲自己的自由意志,以避免父親不定時炸彈式的暴怒脾氣。從吃飯筷子不夠乾爽、餐食的鹹淡、內衣褲晾曬的方式、衣櫃的收整、物品的擺設、說話應答的方式及表達意見的權利,每一樣東西、每一件事情,都得依照他的聖意處置,當然,還包括泰自己的房間擺設。
對當時還是孩子的他來說,家裡簡直處處佈滿了可能喪命的地雷。只要父親工作回來,發現東西被稍事移動了,或沒有照他的意思安置了,那一天,或者那幾天,全憑他的心情,所有的人,都會被他偵查兼訓罵到遭殃。停電、停水這種不歸一般老百姓管轄範圍的,也無法倖免。只要影響到他的方便,母親及其他幫傭阿姨,絕對躲不過他絞碎機般的責難,連人帶骨的,剁至粉碎。
為了維持家庭表象的和諧,總是有人要犧牲自己的自由意志。
母親犧牲的,是自己的意見及意願,完全配合父親的好惡,以換取他們之間,不知道可否稱得上情愛的婚姻關係。而他犧牲的,是自己人生的選擇權,以免除母親在父子衝突之間的驚恐,又或者只是他自己,怯懦地想要避開父親的語虐以及生存的威脅。也可能是對母親的愛,又或許是對母親的同情,他沒有思考的遵從了「為了維持家庭表象的和諧,總是有人要犧牲自己的自由意志」這類精神病式的家族意識。
直到那一天,患有先天心臟病且被父親視為「東亞病夫般的文科生」的他,將向來認為自己壯大如山的父親摔出去,摔斷了父親的鼻樑及尊嚴之後,他終於從那個監牢跨出了一步。
「喔?懷孕了?那孩子是你的嗎?」
「我跟你不一樣,不會叫媽處理。我會自己負責。」
他用攻擊抵擋對父親的恐懼。
「你說什麼?!」
接下來,就是暴怒的拳頭,狂雨般的往他身上落下。
就在父親心滿意足地維護了他父皇般的尊嚴之後,步出房間之前,回頭丟了一句話:
「原來,單親是會遺傳的。」
這就是他將父親摔出去的原因。
因為,那個笑容充滿愛的她,正是單親媽媽辛苦帶大的。
隔天,在父親的強制下,在母親淚眼娑婆的央求下,完全沒有準備的他,被送出了國。在那網路不怎麼發達的年代,他只能靠著鮮少的電話通話及書信跟她聯繫,在他接到照片,正計畫要逃回去時,卻被父親再次送往另一個城市。
而就在這一次,他墜落了。
而這個墜落,正是給親手將他送上飛機的父親最大的懲罰。
在墜落那一刻,他竟然有時間在心裡冷笑自以為聰明的父親被命運愚弄了。
親手拆散了他原本有機會成立的家庭,以及父親自己建立起來的家庭。
不過關於父親親手拆散自己的家庭這件事,應該歸功於他外面的那些媽們。
說起來,父親外面的那些二媽三媽包括她們的孩子們,都以為他和母親痛恨她們的存在,是關於財產繼承權的搶奪。這根本…是無知的錯誤,而且,是把他跟母親所承受的痛苦徹底簡化了。她們的存在,正是他們不配擁有父親完整的愛以及被背叛的礙眼證據。圍繞著父親的這幾群各自稱作「家庭」的不同家人,分別恨得希望對方死去…想到這,泰忍不住冷笑,就因為父親的錢勢,大家推崇他到假裝沒看見他建造的多座修羅地獄。一個人,因為無法管理自身的慾望,讓所謂的親人變成野獸般互相撕咬狠鬥,而人們是在推崇這樣的人什麼?
他每次看到周刊新聞寫著那個他完全不認得的父親,都忍不住跟著歌頌:金錢啊!真是萬能啊!哈哈哈!難怪父親如此的愛戀他的工作。因為失去了這些,他就只能是社會版裡,另一則關於負心渣男的填版廢文了。
從小他就跟父親很不親近。他總是無法理解,為什麼父親身上總會散發出一股凶狠難聞的腥惡味,儘管他穿得如此貴氣體面。長大後的他,從父親身邊那些私德跟他一樣敗壞的人身上也聞到相同的味道之後,讓他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靈魂是有氣味的。
他一直這樣堅信著。而這也是父親討厭他這種「敏感兼娘娘腔的文科生」的原因。
最令他悵然的是,從連年來到山谷的這些...迷路的人們口中,發現時代觀點與道德標準的巨大轉變,讓自己不禁感嘆在每個世代, 那些在社會價值觀、道德觀韃伐下犧牲的人們,到底算什麼?
而那些曾經喬裝成正義、假借道德之名來韃伐別人的人,就像坐在羅馬競技場上鼓譟的人一樣。
不管羅馬帝國的坍塌已千古…從羅馬競技場座階上扔下的石頭,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停過,而那些坐在石階上只為娛樂的殘暴嗜血人性,也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消失過…
不過,這些所有的所有,隨著他的離去,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就是飛了,不在,也不再了。
他到底怎麼了?怎麼想起了這些他從來不願意也不曾想起的事?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通往山谷外的坡道,走走跳跳的弟弟後面,有一個人正急急的追上。
「是來…」他迅速坐起身,遠遠看著他們倆一前一後的背影,一個興奮跑跳著,一個鬼祟跟隨著。
但同時,他也感覺到有人正盯著他的後腦勺看,他下意識地回頭,吃驚地發覺蓮正冷冷地看著他。
他一時講不出話來。
「你一直盯著那張白紙瞧做什麼?」蓮用冷的不能再冷的語調說。
「白紙?哈哈哈哈!」他不知為何笑到停不下來。
她看到的是白紙?原來他是不用躲躲藏藏的看的!
「神經病…」被笑得相當尷尬的蓮,馬上知道自己又踩到「雞婆」的地雷,悻悻然地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