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逸站在山谷的邊緣停了下來。他還真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這裡。
這種感覺好似離開很久了,卻又像才離開一瞬間的複雜感受,夢境一般的不實。他感覺山谷中,有一股濃濃的空落氣氛流動著,像是心頭落了什麼的那種窒悶。
他慢慢步下陡斜的坡道,靜靜地往山谷的方向走去時,就在小徑坡道上,遇到了藏爺爺。
「去送徒兒了?」看起來像不期而遇的藏爺爺,更像是專程等待阿逸而來。
「是啊。」阿逸悠閒中帶點心事。
「小師弟...一切可好?」
「一切如常。」
藏爺爺先是停了一下,然後突然懂了的,笑了。
只有藏爺爺理解他的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世事無常。
一切如常,佛性恆常。
但這個一切如常的道理,總被強求成『萬物常在,佛性不在』。
或許對眼見為憑的人們來說,信仰「青春永駐」、「金錢萬能」似乎比相信「眾生皆佛」來得容易且實在多了吧。
「阿逸啊!」正當阿逸繼續要往竹屋外的庭院走去時,藏爺爺突然叫住他。
「如果為了證明對錯,而把對方逼到一個痛苦的絕境,那麼,對的也不對了。」
即使是像這樣有些尖銳的提醒,藏爺爺仍然能夠一派寧靜祥和。
阿逸終於明白他站在山谷邊緣時,為什麼感受到那種空落的感覺了,想必是他幹了的好事。
「有時候,就只能是等待,等待因緣成熟。」藏爺爺溫和地提醒著。
阿逸收起平常嘻笑的態度,深深鞠了一個躬。
就在他繼續往庭院的方向走去時,遠遠看見不再撿拾物品的蓮,直挺挺地坐在簷廊下的矮桌旁一動也不動,只有等到阿逸出現時,眼神視線才跟著他移動了起來。
「妳這樣盯著我看怪嚇人的,我還以為自己是在陰間。」阿逸又是那種悠閒捉狹的語氣:「我還是比較習慣妳撿拾東西的樣子。」
蓮的眼睛一動也不動的瞪著阿逸:「你都死了,不在陰間在哪裡?」
「喔~我可是身處在天堂呢~」阿逸雙手攤開,做了一個大大的深呼吸。
「死老頭,你幹了什麼事?為什麼來早上都沒再出現過?你到底帶她去了什麼地方?」蓮挑起一邊的眉毛,帶著質詢的眼神看著阿逸。
「ㄟ…那個…我能幹什麼?就是散步啊!散散步啊!」阿逸搓著手掌,東張西望的想要閃躲蓮的問題時,突然看見泰正從簷廊的尾端走過來,趕緊轉移話題,「欸呀!我的棋友可來了!」
同時端著稀飯粥過來的藏爺爺,才剛將鍋放好,弟弟已經迫不急待地站在旁邊等著了。他端著盛好的稀飯,開心地走到矮桌,選了個靠近蓮的位置正要坐下,卻被蓮緩緩移向他的目光猶豫的止住了腳步。
「我是不會餵你吃飯的。」蓮的語調,冰冷的讓人打了個寒顫:「你也該長大了。」
蓮的刻薄,硬是將周圍的氣氛往下拉了十度,讓本來熱絡的餐桌靜默了下來。
「妳也該長大了。」弟弟立即重複了她說的話。
蓮感覺被自己說的話給罵了,突然惱怒了起來。整個清朗的早晨,馬上因為她的惱怒,罩上一層黑紗幔。
泰趕緊走過去,一把將弟弟抱走,避免他接下來可能的遭殃。阿逸則在一旁,忍不住掩嘴偷笑。
「阿逸…」泰將弟弟安置一旁之後,轉頭對著正在忍笑的阿逸想說些什麼,但話到喉嚨,卻怎麼樣也講不出口,他的表情剎那轉為尷尬,帶著慍怒撇過頭去,沒有再開口講話。
阿逸則在心中暗自吃驚。臉上向來都寫著「閒人勿近」的泰,因為非常討厭「被消音等同雞婆」所帶來的尷尬,一直以來相當惜字如金。這可是阿逸頭一回看到泰的這種窘態。說起來,他好像從他們一起被邀請去的法會回來之後,就一直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怪。
但泰似乎不想就這樣算了他壓制下來的怒意,他走到中庭朝著來房間的方向,用那種只有軍訓教官會有的訓斥語氣及音量喊著:「來,快下來喝稀飯粥,不然妳會…」
不然…會怎樣?
其實沒有不然。
這就是這個時空最令人挫敗的地方。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藉口,沒有可以閃躲的地方。泰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講些什麼?或者說,有資格講些什麼?他低下頭在腦中搜尋起恰當的字眼。
「不然,我們會很擔心妳。就直白的說,怎麼樣?」阿逸在泰的後方,悠哉地幫他接完話,「反正,沒有生理的需求,不吃也不會有事啊!」
泰沒有回應阿逸的話,轉身就直接往山崖後方走去了。
「嘿嘿,我又雞婆了!」阿逸抓抓頭,尷尬地說。
「又雞婆了。」弟弟邊吃稀飯邊重複說著。
「哈哈哈哈!我說小鬼你可真不是個小鬼。」被弟弟用自己的話諷刺了的阿逸,忍不住欣賞的大笑。
「神經病。」蓮在一旁,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咒罵阿逸莫名其妙的反應。
來則靜靜地站在房間,小心的與窗戶保持一段可以觀察到簷廊下大家的行動,卻不讓他們看見她的距離。
而就在剛剛,她被泰的音量氣勢,嚇到差點躲到床底下。
「嚇死我了!」來在確定泰應該已經離開庭院之後,又悄悄站回那個靠近窗邊的安全位置。就在她看見菸蒂鬼一如以往,在喝完稀飯粥之後,蹦蹦跳跳的從簷廊走出幾步,立刻意識位移至靠近往山谷外的坡道時,就趕緊跟了上去。
她保持一段不被菸蒂鬼發現的距離,跟在後面走著。從安全島綠地出來,右轉往警察局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還算順利,她發覺菸蒂鬼似乎以一種自己的導航系統,不知在這一帶搜索著什麼,反正就是每天在這附近的巷弄,蹦蹦跳跳的穿梭著。
但今天,就在他往警察局前方兩條的巷子跑進去時,來又跟丟了。
就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大大大前天,每一天,她總是會在某個地方跟丟。而今天,就在她追上菸蒂鬼,正要轉進巷子前,再次聽見有人輕聲跟她說:「對不起。」
於是,她下意識轉頭尋找聲音的來源,看不見半個人影就算了,同時,卻失去了菸蒂鬼的蹤影。
「是誰?!幹嘛莫名其妙的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因為跟丟的氣惱,讓她氣得在街上大聲埋怨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老是聽見有人說對不起卻不見半個鬼影,
「我現在沒時間想那個!」 來打起精神,不死心的繼續在附近尋找菸蒂鬼的行蹤,但跟之前一樣,她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在路上漫無目的閒晃的她,想起了在山上看到過去的自己。那些過去的生活影像,就像一層一層的膠捲團團圍住她,沒有半點迴避的空隙。只是沒想到的是,自己的人生,就像一部不怎麼好看的電影,因為不管是在工作或生活上,她竟是一個個性如此怯懦的人。但她怎麼就死得這麼蠢?加班加到天亮就夠倒楣了,怎麼會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行經的車撞上?她不是靠邊走得好好的嗎?不過,她終究還是怕看到死人,而且那個快死的人還是自己,因此,在哭得唏哩嘩啦的同時,她的驚嚇與逃避在下一秒,立即把她送回竹屋上的房間,獨自將阿逸一個人丟在山上。還好今天早上她終於是看到他平安回來了,她覺得自己簡直丟臉丟到無法再見任何人。不過也因為當時的驚嚇過度,她沒有把整個過程看完。
恢復了之前拼命想想起來的記憶,似乎一點也沒有幫上什麼忙。因為,她仍然在這個時空中不進不退著。更糟的是,她感覺異常的空落。原來,自己是一個如此平凡不起眼的人,而且她看著那時的自己,更清楚的感受到那個一直想當好人的莉雅,其實是害怕突破所帶來的衝突,及不想要付出離開某種「不舒適的舒適圈」需要努力的代價。也因此,這樣的自己,連死法也很白癡,完全沒有可看性。當然也不是說要死得轟轟烈烈的,只是這種死法,就像一隻本來也沒有要幹嘛的蚊子,並沒有要去叮人,也沒在埋伏狩獵什麼的,只是要飛去找一個地方歇著,就莫名其妙被路過的人,「嘿」的一聲拍拍手掌就死了。至少是在跟叮咬的獵物比武時喪命蚊拍,都好過沒在幹嘛就被打死還來得有尊嚴,不是嗎?這是在搞什麼鬼?!這是誰幫我的人生寫的他媽的路人甲退場劇本?
來嘆了一口很長的氣,這些記憶吸納了她所有正向的希望。
但,話又說回來,她就是覺得有哪裡怪怪的,如果這時候沈國芳在就好了。她一定可以幫忙想出一個道理來。
於是,她想回去以前工作的地方,或許可以聽到或看到些什麼,搞清楚究竟還有什麼事是她該知道卻不知道的?該瞭解卻誤解的?不然她為什麼還會在這裡?
可是,她不知道怎麼回去以前工作的地方,連家也不是想回去就回得去的。她試了幾次,憑著記憶走著,最後都會走到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或許,這就是泰先前跟她說的,雖然有些地方的時空是重疊的,但邏輯完全不同,因此,她才會怎麼走都走不到吧?原來,這裡跟那裡,不是想怎麼來去都行的。
她之所以跟著菸蒂鬼,是想起了一開始幾次遇到他不都是在拍片的現場嗎?而且其中一次,還是在Jane她們負責的片場,只是那時她失去了記憶,沒有認出來。所以,一開始她以為菸蒂鬼總是喜歡到片場搗蛋,於是想說跟著這個孩子,或許就可以再次遇到之前一起工作的夥伴。但這幾天下來的跟丟,讓她現在突然想到,或許不是菸蒂鬼總愛到片場,而是,只有到片場的因緣,她才有可能跟得上他,其餘跟她不相關的,她都無法也不能參與。這樣想,是不是比較符合這個時空的邏輯?
「嘿嘿,應該是這樣。」來因為想通了,而有點小得意,「原來,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慧根嘛!」
高昂的情緒讓她忽然靈機一動:「或許,我可以用意識位移的方式回到過去工作的場所。」
於是,她選了一個樹下席地而坐,專心地閉上眼睛讓情緒沉靜下來,將念頭專注在之前工作過的場所。
有一瞬間那麼長那麼短,直覺告訴她,似乎成功的位移到其他地方了。
她驚喜中帶點小得意,在睜開眼睛前,她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不管看到什麼,一切都要冷靜面對。然後,她慢慢睜開眼,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到。她到了一間看起來相當陳舊的公廁,兩排廁所門夾著中間的廊道,天花板上大部分的日光燈管,都呈現將壞未壞的青紫色,有好幾個根本是拖命的一閃一閃亮著。
來往後倒退了幾步,她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清掃廁所的工作,這裡到底是哪裡?
等等等等,她想起來了,這是片場的廁所!過往關於工作的咒怨,剎那間都升起來了!她最討厭來這間片場監拍了!因為每次出發之前,大家都會跟她說:「哎喲~那家聽說有鬧過鬼耶!」,她人還在公司,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即便是現在,她都覺得有點毛毛的。就在這時,她聽到馬桶沖水的聲音,然後,門被碰的一聲用力地打開,一張閃著青藍色的臉衝出來,映入鏡子中。
「嗚嗚嗚~~啊啊啊啊~~」來驚嚇的往後退,那個青藍色的臉下意識往回縮了一下,便快速往門的方向衝出去。
下一瞬間,在來發覺自己又因為驚嚇過度,要被抽離這個場景時,她突然衝口而出的大叫:「喂!喂!!洗手啊!妳怎麼沒洗手?!不是正在放飯嗎?」
話都沒說完,她又回到了山谷中自己的房間。
來氣得走去踢放在床邊的桌子,然後又痛到唉唉叫的趴在地上。
「氣死我了!就差一點!我回來幹嘛!!」就在她被抽離那裡之前,她瞬間認出那個泛著青藍臉色的人,正是莉雅!就是她自己!那臉色難看的比現在的她更像鬼!
「等一下…我要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來在房間中不停的來回踱步。她的確有到過那個片場監拍,而且她確實記得有一次自己上完廁所打開門後感覺毛毛的,於是沒洗手就立刻衝出去,而且當時真的就是晚上的放飯時間。那天,她因為從臭氣沖天的廁所出來沒洗手,噁心的幾乎吃不下飯。不過,她剛剛雖然沒有聞到什麼臭味,卻有一股被淋濕了的燒焦木頭氣味,在莉雅衝出來時,跟著飄出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點是…我回到過去的時間了嗎?若真是這樣的話,我不是應該要提醒自己未來過馬路要小心嗎?提醒要洗手這種芝麻小事是想怎樣?!噁心一餐是會死喔?」
她氣到再次跑去踢床,然後又痛到唉唉叫。
她又痛又氣的無力地癱軟在地 上,盯著竹屋的天花板好久好久,好久到她已經不再認為時間應該存在這個時空中。雖然,時間從來不曾存在這個時空中。
然後,她突然笑了。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有機會突破這個時空的圍牆。
她在心中對自己宣告:下一次,我一定要回到自己想去的時間點。
同時,她告訴自己,絕對不會再一次的當回那個怯懦的莉雅。

Image by Lamna The Shark from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