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店金澄澄的櫥窗射透午後日光,一位貴婦攜幼童踟躕其間。那孩子裹在香奈兒小外套裏,宛若玻璃櫃中一件精琢的玉器,璀璨得令人目眩。「寶貝兒,挑一件呀!」婦人嗓音揉著蜜糖的膩軟,玉指輕點櫃檯,彷彿在挑選金飾,而非喚醒一枚生命。
我悄然駐足,心頭浮出異樣:這般呼喚,究竟是愛撫,還是將稚嫩靈魂囚進華美牢籠的暗咒?
城市腹地,補習社霓虹如毒藤攀爬灼燒著街巷。黃昏下,學子們魚貫而入,眼神裏漂著薄薄的倦意,書包沉墜如背負重山。一位母親緊抓女兒小手疾步趨前:「寶貝兒,再上一堂鋼琴課,我們便離名校更近一步!」她語氣似在點數籌碼,那女孩垂首凝視鞋尖,細瘦肩胛微微顫抖——彷彿已被無形絲線懸吊,成了父母虛榮櫥窗裏一尊無聲的祭品。那架鋼琴,黑鍵白鍵如斑斕的玉棺,吞噬著稚拙的童年時光。孩子指尖下流淌的音符,究竟是心泉的自然律動,還是為博取功名而排演的假唱?
暮色四合,我踅入深水埗橫街窄巷,逼仄劏房如蜂巢擠挨。一位菲傭蜷在門廊微光裏,正對著手機熒屏無聲垂淚,口中喃喃著:「寶貝兒,媽媽在攢錢……」她膝頭擱著個舊奶粉罐,裏面硬幣摩挲作響,罐身貼滿兒子照片——那赤足立於泥屋前的笑靨,是命運荒嶺上不折的野草。
奶粉罐內每一枚硬幣,皆是骨肉分離的歲月鑄成的冷錢。那罐子封存的不止是錢幣,更是她日日剜心以飼的念想。
忽一夜風雨大作,陋居窗欞呻吟。菲傭驚醒,慌忙去護那罐子。豈料鐵皮受潮變形,蓋子迸開,硬幣與照片散落一地。她俯身急拾,指尖卻觸到異樣:一隻濕漉的蝴蝶不知何時誤入,正蜷縮在發黃的相片上瑟瑟顫翅。蝶翼殘損,宛如被命運揉皺的紙片。
她凝視著蝶,又凝視照片中兒子明亮的眼——忽然淚如泉湧。那蝶翼上的斑紋,竟與兒子臉上陽光的印痕疊映一處,在潮濕的空氣中投下微光。
「寶貝兒」,她以母語輕喚,聲如裂帛。這呼喚驟然刺穿了香粉、鋼琴與金錢構築的迷障,剝露出赤裸的真相——血脈深處那未被馴服的、原始而粗糙的牽掛。
我們終日把「寶貝兒」懸在唇邊,如飾物般為其裹以金箔珠光。珠光寶氣是金鐘罩,亦為鐵布衫,層層裹纏之下,那柔軟內核可曾被我們真正摩挲觸碰?街市上貴婦的柔聲,劏房中女傭的泣語,同一聲「寶貝兒」,卻如隔世迴音,彼此陌生。
女傭最終捧起殘蝶置入罐中,與硬幣和照片同眠。生命與錢幣,希冀與殘軀,如此同棲一室——這卑微的共處,竟成了對浮華塵世最沉靜的諷喻。
世人皆以珍寶喻骨肉,卻不知「寶貝」二字,詞源深處原是殷商先民指認的貨幣單位。我們一面將孩子喚作無價,一面又暗中為其稱斤論兩。生命在語言裏被供奉為神龕上的明珠,現實中卻免不了淪為市井交易裏的貝幣。
那菲傭的奶粉罐裏,硬幣、殘蝶、愛子照片,三者渾然相擁。她將罐子緊貼胸前,恰如懷抱初生的聖嬰——這罐子竟成當代聖杯,盛滿了人間最樸素又最熾烈的供奉。
走出陋巷,耳畔迴旋著雙語呼喚的「寶貝兒」——一者如鍍金鳥籠裏的絲綢顫音,一者似粗陶碗底的裂帛之聲。兩者高低雜錯,卻同是生命天平上難以承受之輕與重。
是夜驚悟:口中「寶貝兒」愈是甜蜜珍重,愈是映襯出我們靈魂深處那無法啟齒的恐懼——恐懼生命本真如蝴蝶般脆弱,恐懼血脈牽連終抵不過塵世風刀霜刃。
寶貝兒,原是貨幣單位,卻要兌現生命價值。我們以金玉之名行買賣之實,在愛與恐懼的深淵邊緣,日日上演著靈魂的走索,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