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裡不種任何高樹,四處都栽著矮叢灌木,府中的小路兩旁宛如是用菊花給鋪上的地毯,一路延綿直至前廳、寢室、後院、廚房,放眼望去五顏六色甚是美麗。陸府只豢養菊花,這是自陸嬋寧出世以來的習慣,也是在呂宛秋離世之後的習慣。
滿庭滿園的菊花還含著苞,不過香氣卻已沾染了楊四郎一身,其中混著些許的擔憂和感傷,無盡哀愁。那是呂宛秋對陸嬋寧的一絲掛念,她彷彿是知道楊四郎踏進陸府的來意,散盡花香正為心愛的女兒細細打量著這個男子。
桌上放了一只篩子,篩中鋪滿了去年曬乾的菊花,陸萬里不吭一聲,只是專注地擺弄著,就連楊四郎在桌旁站立許久也不招呼坐下。他將乾菊全都挑好分類,清空桌子再泡上一壺菊花茶,那至少得又是一個時辰後的事了,期間也就任由楊四郎站得腿麻腳痠。滾燙的熱水咕嚕地沖進壺裡,壺中瞬間衝出茶香。一抹菊花香濃郁至極,和原本空氣中瀰漫的截然不同,兩者相混更顯層次,溫柔且細膩。
陸萬里將菊花茶倒進其中一個杯子,然後推到楊四郎面前,「站了這麼久,腳不痠嗎?坐吧,家中向來就只有一味菊花茶,就算喝不慣也湊合著喝吧。」
杯中的菊花茶冒著熱氣,楊四郎上座卻也沒急著品嚐,只是直勾勾地望著陸萬里,眼神很是誠懇,「陸叔……」
不給楊四郎說話的機會,陸萬里也搶著開口:「我和楊業在戰場上同進同出數年,楊業最懂我疼惜嬋兒的心情,我本以為這樣就夠了,沒想到楊業懂,楊四郎卻不懂。」
陸萬里今日的態度大轉,不同以往的謙和,面對楊四郎字字句句都是為難,字字句句都是責難。
「陸叔……」
楊四郎想再提,可又被陸萬里截斷。
「我不知道你向陛下請求賜婚存的是什麼心,嬋兒受封成將,一輩子都得上戰場打打殺殺已經夠令我頭疼了,你居然還要她嫁進楊府,要她這一生都守著你的生死,為你笑為你哭嗎?」
楊四郎聽得沉重,面無表情,「我領兵是為了平天下,為了不讓爹和兄弟再上戰場。嬋兒若嫁我,我也為了嬋兒平天下,待天下太平後,嬋兒就不必再上戰場,不必為了我的生死日夜憂愁。」
「平天下?」陸萬里憤地拍桌,「你我同是將軍,比誰都更清楚明白,天下豈有太平之日?嬋兒她娘生產的時候,我不能陪在她身邊,就連她死的時候、下葬的時候,我都不能趕回來見她最後一面,更別說是嬋兒了,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她兩歲的時候,第二次見她已是五歲。將軍的身分不可拋,我不要嬋兒同她娘一樣一生被困,更不要嬋兒的孩子隨時都有失去爹的可能!」
楊四郎這時候才喝了一口涼透的菊花茶,沒有熱氣襯托香味,卻依舊溫潤得撫慰人心。
「陸叔想護著嬋兒的心情我都明白,而我喜歡嬋兒的心意也絕對不亞於陸叔。我不能保證嬋兒嫁進楊府後不受委屈、不受傷,不過我能保證,無論嬋兒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會信她、護她,斷不會讓她孤身一人。」
陸萬里對楊四郎給的承諾不作絲毫反應,只是又將菊花茶回沖了一次。二次沖泡的菊花茶明顯淡了許多,不過菊花的味道還是頑強得不肯散去。
「你說這話毫無根據,幾句話就想要我把嬋兒交給你?」陸萬里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稍稍平復心情後,又輕聲道:「我知道臨西城一戰是你救了嬋兒一命,你沒有讓我失去嬋兒,對此我真是無比感激,我甚至可以用我一生餘命去盡力回報你,可若要論起讓嬋兒嫁進楊府,這是兩回事,你知道嗎?」
楊四郎飲盡杯中茶,也隨陸萬里喝上二回沖的菊花茶。
「我的確救了嬋兒一命,不過我的命也是嬋兒救的,一命抵一命,我用我的命與她相抵。嬋兒若命危,我便擋在她之前,如同當日在臨西城為她挺身擋箭。既能擋得了一次,那麼陸叔能不能相信我會為嬋兒擋一生?」
陸萬里深深一嘆,「究竟為何執意啊?」
楊四郎抿嘴輕揚,「人們總說身在戰場的人命無依歸,可是那個讓我奮不顧身擋箭的女子,也不顧一切地想要救活我,霎時我終於明白原來我的命並非無依歸。我在戰場上流浪多時不可歸,是因為沒有歸處,而如今嬋兒便是我的歸處。」
陸萬里久久不語,靜靜思量爾後道:「你有心便罷了,可是嬋兒不同意陛下的賜婚,她對你有心嗎?」
楊四郎毫不猶豫,「肯定是有的。嬋兒只是性子強,不願意輸給我,所以不肯承認。」
陸萬里見楊四郎把握十足的模樣,就像已經將陸嬋寧牢牢攫在手裡一般地得意,這讓他心裡頭很不是滋味。不過說到底女兒終究是得嫁人的,他雖然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楊四郎定是會好好照顧陸嬋寧的。
「那麼你就想法子讓嬋兒點頭吧。這事嬋兒說了算,要是她肯點頭,我和楊業會在陛下跟前替你們說上幾句好話。」
楊四郎掩不住興奮,「陸叔這是同意將嬋兒嫁給我嗎?」
陸萬里無意地聳聳肩,「我同不同意有什麼關係,嬋兒肯不肯點頭才要緊。」
「不是這樣的。對我來說,即便是嬋兒答應這婚事,我也非要得到陸叔的認可才行。」
「嬋兒若要嫁,我要攔她也攔不住。」
楊四郎不死心又問了一回:「陸叔……能同意將嬋兒嫁給我嗎?」
「我同不同意那是長期抗爭,這得看你的表現,若是哪日嬋兒哭著跑回陸府,你楊四郎能求陛下賜婚,我陸萬里自然也能求陛下親筆下休書,斬斷你們的姻緣。」陸萬里凝著的目光真切,這警告是再認真不過了。
「多謝陸叔。」
就當陸萬里答應了,只是他始終不肯鬆口認輸,就像陸嬋寧一樣。和楊四郎一路長談下來,且不論楊府將軍的身分,楊四郎對陸嬋寧的心意,陸萬里也算是看得透徹了,這門婚事,他的同意已經多到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