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又沉默了下來,但氣氛已不似先前那般繃緊。情緒像被誰從中間輕輕撥開一線,仍未釐清,卻也不再緊勒。
走著走著,腳步便在無聲中停在了一棟老式公寓樓前。
街燈斜照在灰白牆面上,光影被窗台那株綠意拉出一道細長的影子。那盆植物還沒被收回屋內,彷彿忘了時間,也還在等誰歸來。樓梯間混著夜晚的濕冷氣息,不夠暖,甚至有點昏暗,但一腳踏進時,青江不由得有種安心感,像是終於能夠回到熟悉的角落。
青江站在那裡,看著那一窗未闔的夜色,忽然覺得這一切——太剛好了。
剛好得不像巧合。
他輕聲笑了一下,回頭看向石切丸。
「你早就知道這地方了吧。」
語氣輕得像自問,眼神卻藏不住一點點疲憊底下的明白——不問他是不是,只是確認這一切不是偶然。
「不然那間茶室,怎麼會選在我家附近?」
石切丸沒有否認。他看著青江,語氣一如既往的低穩:
「是。」
「我查過,但不是為了窺探你的隱私⋯⋯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如何。」
青江沒馬上接話,只是微微垂下眼,心頭有些發悶。像是那句話太輕,卻壓出了一些早該忘記的情緒。他的指尖輕觸著衣角,試圖撫平那一絲掀起的波紋。
石切丸補了一句,聲音依舊:
「那間茶室離這裡近,離地鐵也方便⋯⋯我想你也許會覺得自在一點。」
語氣裡沒有安排好的跡象,更像是他偶然發現一處角落,留給對方一個可以選擇靠近或離開的空間。
青江看著他幾秒,眼裡那點探尋的鋒利慢慢軟了下來,語調輕得幾乎隨風即散:
「那你家呢?也在附近嗎?」
「走路三十分鐘左右。」
石切丸頓了一下,像是思索了什麼,又補上一句:
「不是三条本家,是我自己的地方。」
青江沒說話,只是微微低頭拉開包包的拉鍊,像是要找鑰匙,又像是想用這個動作掩住什麼餘波未平的心緒。拉鍊的金屬聲響輕微,卻在夜裡顯得特別清晰,像是劃破了剛才那片細水流長的安靜。
「⋯⋯你回去還得要三十分鐘吧。」
他低聲說,語氣帶著隨意,像是不假思索,卻在說出口的瞬間怔了怔——
太自然了,自然得不像告別,更像是⋯⋯一種無意間的挽留。他連表情都沒收住,眉心動了一下,彷彿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
他撇開心底那道莫名的聯想,沒再接話,只是把鑰匙在指尖轉了一圈,連眼神也藏在垂下的眼睫後。像是想掩蓋一點什麼,又像是在等那句回應是否會落下。
石切丸沉默了一陣,才輕聲應道:
「⋯⋯你不趕我走的話,我可以待一會。」
青江的手還搭在門框上,聽到這句話時明顯一頓,指節微微收緊了一點。他心口微沉,像是被誰壓了一下,卻不痛,只是沉。
那是他習慣性的防衛動作,卻也意味著,他聽進去了。
石切丸沒有靠近,也沒有伸手,只是站在原地,等青江是否願意答覆。
沉默像一層薄霧瀰漫兩人之間,不寒,卻濃得讓人難以穿越。
青江沒有轉頭,只是輕輕側了個身,讓出更多一點的空間,聲音輕淡如羽:
「你那麼說,是覺得我開不了口趕人嗎?」
聲音淡得像一句隨口的挑釁,卻在不經意間,悄悄給出了那句最柔軟的允許。
「⋯⋯裡面有點亂,小心別踩到東西。」
石切丸沒問青江是否允許,也沒說聲打擾,只是在那句話落下後,像是回應一種無聲的邀請,輕輕踏進來。門在他身後緩緩闔上,彷彿一聲沉靜的心跳,將夜色擋在門外,也將什麼無聲地關進了兩人之間。
※※※
玄關不大,一開門便能望見整個空間的輪廓。這是間一室一廳的套房,格局簡單,一側是木質小廚房,另一側隔出一間臥室,客廳與書桌共用一個角落。地板乾淨,鞋櫃邊有一雙拖鞋擺得筆直,與他口中『很亂』的說法並不相符。
屋裡有生活的痕跡,卻不是凌亂的——那是一種只屬於一個人的秩序。 沒有刻意打掃,但每樣東西都有它該在的位置,就連散落的幾張手稿也整齊得近乎隨意。空氣中有一點沉靜的咖啡香,留著未清的殘餘,透露著青江生活裡某種細小而被自己忽略的溫柔。
青江側了側身,走進了熟悉的空間,沙發上的錄音筆與毛毯被他拿起,幾乎像是例行清理,卻也像遲疑地讓出了一塊原本屬於自己的角落。
石切丸沒有立刻進門,只站在玄關那處,鞋尖對著地板,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遠,卻彷彿隔著一段尚未言明的過去。
青江將手中的物品放好,轉身看他一眼,聲音淡得像風裡的一縷煙:
「你打算一直站著?」
他沒等回應,就自己走去廚房倒水。杯子碰到陶瓷的聲音清脆,在這靜得過分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石切丸終於走進客廳,在沙發一角坐下。姿態端正,背脊挺直,就連手臂落下的位置都像經過斟酌。他沒有問青江的習慣,也沒有打擾這屋子原有的秩序——就像知道,這裡的每一寸都是青江暫時還不願交出的主權。
青江拿著自己的那份,同時朝著他遞出水杯,輕輕地靠回流理台上。他突然有種說不出的侷促感湧上來——不是冷場,也不是拘謹,只是這屋子原本預設只有他一個人,而現在多了一道呼吸、多了一份體溫,一個他無法忽視的存在。
「挺奇怪的。我明明是那個選擇逃開的人,你現在卻這麼自然地坐在我家。」
石切丸轉頭看他,那眼神沒有波動,卻穩得像深水。沒有談青江的家,也沒有問他為什麼逃,似是單純地問出內心的疑惑。
「我其實很好奇。」
「如果出現在你面前的,是個普通人——沒有婚約,不姓三条,也沒有讓你想逃的理由,只是每天陪你說話、回你留言的那個人——你會想和他發展關係嗎?」
青江沒看石切丸,只是盯著窗台那盆向陽的植栽,手指繞著杯緣轉了一圈。
「⋯⋯不知道。」他低低地回了一聲,那聲音叩在自己心口,卻沒有回響。
「我甚至沒有那麼思考的機會⋯⋯來的是你這件事已經足夠讓我混亂了。」
青江發覺石切丸看向自己的視線似乎不滿足於這個表面的回覆,有些自暴自棄地別開目光。
「⋯⋯我是真的不確定,但我也、不能說我沒有動搖。」
空氣凝結了片刻。
石切丸輕輕彎起嘴角,收回了那讓青江有些侷促的眼神,終於放下一點拘謹般輕輕靠上椅背。
「那就好。」
「⋯⋯什麼?」
石切丸的聲音像風一樣輕柔,沒有任何強勢的跡象。
「至少我知道你沒有想立刻推開我,那就夠了。」
青江怔了一下,沒預料到石切丸會這麼回應。
明明那句話不高、不重,卻像是落進水裡的一粒沉石,沒有濺起聲響,卻攪動了心底最深那層未平的沈澱。
他沒有立刻開口,只是為了掩飾語塞而轉身打開水龍頭,默默地洗了早上那只還沒喝完的咖啡杯,水聲落在屋內,一下一下,屋內太靜,靜得只剩下兩人份的呼吸聲與自己的心跳,以及某一刻,青江輕輕吐出的一聲低語。
「那樣的話、未免也太狡猾⋯⋯」
語氣仍舊平淡,甚至還帶著一點笑意,但那笑意浮得很淺,很短,就像風掠過水面一瞬,只留下微微的漣漪。
當他終於捧著自己的杯子,隔著點距離坐在石切丸身側時,雨就下來了。
不大,卻極細,從窗外潑落,浸透屋簷與玻璃。
「⋯⋯這場雨,也在你預料之中嗎?」
青江其實沒想清楚為什麼要問,只是看著窗外的光線一寸一寸被濕意染淡,心裡冒出這句話,就順著說了出來。
石切丸回答得不急不緩,像是早知會被這樣問。
「沒有。但我確實⋯⋯想過,不希望今晚太快結束。」
那句話落地後,青江忽然變得有些慌。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這句話而不安,還是因為他們此時過近的距離,只要一伸手,就可能落進誰的懷裡。
他不敢看向石切丸,只是悄悄地往沙發邊擠了擠,將自己手上那杯水喝完,水很涼,卻壓不住心口那一瞬攀升的熱意。
石切丸卻站起來了,他沒有說再見,也沒有拖延,只是拿起自己的手提包,語氣平靜:
「時間晚了,既然你沒有打算讓我留下,我就不該繼續打擾——但其實,我還是挺希望你那麼說的。」
青江那一刻有些怔,甚至看出了石切丸帶著遺憾而垂下的眉尾,眼神空了一拍,然後皺了皺眉,那句話太輕太近,讓人無從回避。
他開口的時候語氣略淡,卻帶著一絲壓不住的情緒:
「⋯⋯你為什麼總是、說得那麼理直氣壯,卻又讓人無法拒絕⋯⋯」
石切丸停下動作。
青江沒有再看他,只是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語氣低低地落下:
「你、不嫌沙發小的話⋯⋯也不是不行。」
他進房時沒關門,只留著一道細縫。他沒有回頭,怕對上對方的眼神就會收回這句話。
那道縫隙裡,有雨聲,有光,有一人沉默中的期待,還有另一人沒能收住的動搖。
那一夜,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客廳多了一件大衣,一盞燈沒關,一張沙發多了一道褶。
青江躺在床上,聽著沙發那頭傳來極輕的移動聲。
他沒有起身,也沒有轉頭。
只是在某個無人注意的瞬間,將臉埋進枕頭,深呼吸了一下。彷彿想把一整夜的安靜與靠近,藏進心裡某個說不出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