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仁的記憶像電流般迅速閃過,一幕幕過往飛快掠過腦海。疲憊的身體讓他很快沉入潛意識,當腦中的意識流趨於穩定時,耳邊傳來胡東岳溫和的聲音:「請睜開眼睛。」
他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不再是診療室,而是一條綠意盎然、陽光灑落的林蔭道。萬里無雲的藍天下,陽光灑落在他身上,皮膚傳來一絲細微的刺痛感。他從沙發椅上起身,環顧四周,眼前的景象讓他難以置信。一個超越現實想像的世界,在他眼前鮮活展開──花草微動,光影交錯,真實得讓人難以相信。
他望向前方,遠遠地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人正是胡東岳。
「胡先生……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們現在正處於你的潛意識中,目的地就在前方,請跟我來。」
魏昭仁一言不發地跟在胡東岳身後。兩人沿著坡道前行,最後停在一棵橄欖樹下。
「這棵樹代表你潛意識裡所有的記憶,你一生的經歷都埋藏在這下面。」胡東岳轉頭看著他,「我會先將那本書取出,再進行認知覆蓋。」
「那本書?」魏昭仁聽得一頭霧水。但此刻身處潛意識,他只能靜觀其變。
胡東岳從樹後取出鐵鏟,小心避開樹根,輕輕地將土撥開。儘管動作費力,他的速度毫不遲緩,轉眼間就挖出了一個深及腰部的坑洞。
他跳進洞裡翻找,裡面有好幾本書。他找到一本灰色封面的書,拍去上面的沙土,隨即爬出洞口,將書遞給魏昭仁。
「魏先生,這本書記錄了您自出生以來的負面心理狀態。當您翻閱前幾頁時,會發現部分文字已變得模糊,這正是記憶隨時間逐漸淡去的現象。」
正如胡東岳所說,書中泛黃的照片喚起了他對過往艱難歲月的回憶。雖然畫面早已模糊,魏昭仁仍能透過文字,大致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如今回首,那些過去的困難與現在相比,早已顯得微不足道。
當翻到倒數第二頁時,清晰的筆跡寫道:近期,妻子被診斷出輕微中風,導致行動不便。每當她如廁,都需要將她從床上抱到輪椅,再協助她坐到馬桶上。這段日子,我總會思索,自己還有多少體力和時間,能一直陪伴妻子。
接著翻到下一頁──紹煌得知母親的情況後,立刻放下工作回國,陪我一起照顧她,讓我非常感動。但當我從新聞中得知銀盾出事時,內心湧現出強烈的不安,難以相信他會與這個事件有所牽連。即使他堅定表示清白,我仍然擔心未來的發展。
魏昭仁默默地翻著那幾頁,眼眶泛紅,嘴角微微顫抖,壓抑不住情緒。從他的眼神中,可以清楚看出──他非常在乎魏紹煌的未來。
「您還好嗎?」胡東岳關切地問道。
魏昭仁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沒有人能理解他心裡的那份不安。
「魏先生,我想這就是你尚未釋懷的部分,所以我會針對這段記憶進行認知覆蓋。」話音剛落,他便伸手進上衣內袋,取出一張空白的紙頁。
「請在這張紙上,寫下你人生中最令你感到喜悅的回憶。無論是什麼,只要那段記憶對你而言最為深刻就可以。」
魏昭仁接過紙和筆,思索片刻後,將他認為重要的事寫了下來,不久便遞還給胡東岳。
胡東岳瀏覽內容後,輕聲問道:「還有什麼想補充的嗎?」
魏昭仁輕輕搖頭,眼神中已無迷惘。
「我明白了。」胡東岳翻開灰色封面的書,將那張紙覆蓋在相對應的頁面上。
「認知覆蓋已經完成。當你離開這裡後,那些困擾你的記憶將不再存在。」
胡東岳按下口袋中的開關。原本晴朗的藍天驟然暗去,彷彿有人關掉了整個世界的燈。魏昭仁的意識逐漸回到現實,他緩緩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發椅上。
胡東岳走到他身旁,關心地問:「魏先生,感覺還好嗎?」
「還好,我沒問題。」魏昭仁邊說,邊撐著椅子站起身來。
胡東岳剛推開診療室的門,魏紹煌立刻起身迎上,滿臉關切地看著父親。
「爸。」魏紹煌輕喚一聲,魏昭仁看著他,點了點頭,像在傳達「我沒事」的訊息。
「胡心理師,還順利嗎?」魏紹煌小心翼翼地問,有如擔心自己的秘密被人察覺。
「我已經幫你父親進行了認知覆蓋。等他離開這裡後,就不會記得那件事了。」胡東岳刻意加重語氣,話語中帶著對魏紹煌的不諒解。
魏昭仁接過兒子遞來的外套,從內袋中取出一只紙袋,遞給胡東岳。
「胡先生,和你談過之後,我覺得好多了。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請你收下。」他語氣誠懇,眼神裡藏著對兒子的歉意。
胡東岳明白,這份謝禮背後承載著魏昭仁的虧欠。為了避免引起對方情緒波動,他只能默默收下。
「魏先生,我只是盡我本分。希望您接下來一切順利。」
「我送你們下樓吧。」古悠人說著,推開門,站在門邊等候。
電梯門一打開,魏昭仁忽然停下腳步,閉上眼睛,猶如陷入沉思。
「爸,你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雙眼,神情放鬆了許多,彷彿終於放下了困擾多時的心結。
魏昭仁看向兒子,露出欣慰的笑容,對他說:「謝謝你。」
「放下手邊的工作回來照顧你媽,真的辛苦你了。」
「爸……你別這麼說,我才覺得抱歉,最近讓你操了不少心。」
「操心?你哪需要我擔心啊!你一直都很會規劃自己的事,你是我這輩子的驕傲。」魏昭仁臉上滿是喜悅,毫不掩飾對兒子的讚許。
這時,魏紹煌才明白,是認知覆蓋發揮了作用,父親早已忘記他曾經隱瞞的那段往事。
「……我們回去吧,媽還在等我們。」他扶著父親,內心湧上一股深深的愧疚。
※
古悠人回到診所,看見胡東岳站在窗邊,目光遙望遠方。
「幫我個忙。」他轉頭看向古悠人。
「把這個交給魏紹煌。」他將魏昭仁留給他的紙袋遞了過去,「告訴他,把這些錢用來好好照顧他父親。」
「你確定要這麼做?他不是騙了你嗎?」古悠人疑惑地問。
「我們沒辦法證實他是否涉及不法,這麼做,是為了他父親。」胡東岳語氣平靜,心裡卻早已被魏昭仁的情感打動,也因此選擇幫他抹去這段記憶。
古悠人根據劉先生提供的內部資料,並未發現魏紹煌涉入其中。目前研判,問題很可能出在公司內部,有人為了提升績效,才與社會局人員裡應外合。
「魏昭仁在潛意識裡,究竟寫了些什麼?」古悠人好奇地問道。
「在魏昭仁心中,魏紹煌是他畢生的驕傲,也是他存在的最大價值。」
「雖然他只有初中學歷,但他的兒子卻從法學院畢業,還在國外的律師事務所當上合夥人。妻子生病時,願意放下工作回國照顧,這讓他深受感動。」
「銀盾公司的爭議讓他對魏紹煌的前途感到不安,甚至影響了他的身心狀態。所以我才決定替他進行認知覆蓋。」
古悠人聽完後並不意外,這正是他所熟悉的胡東岳。他沒有多說什麼,轉身準備離開診所。
胡東岳出聲叫住他:「等等,還沒給你報酬呢。」
「我還有事要處理,晚點再過來。」他打算暫時不公布手上的資訊,這是為了避免刺激魏昭仁的情緒記憶。
此時的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逐漸受到胡東岳的影響,開始變得有同理心,不再事不關己。
診所安靜下來,只剩下胡東岳一人。他默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輕輕拉開抽屜,從最深處取出那只銀邊相框。
相片裡是他、筑儀和當時的合作夥伴,三人並肩站在研究室裡,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那段日子,他們滿懷對未來的熱情與信念,而那份時光也就此停留在相框裡。不久後,筑儀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中驟然離世,留下無盡的遺憾。
胡東岳凝視著相片,腦海裡浮現的不僅僅是回憶,還有懊悔、遺憾與深深的痛楚。
他低聲對著相框說:「我救不了妳,但也許能讓別人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他痛心地放下相框,腳步沉重地走到窗前。夕陽斜照進室內,將他的影子如黑潮般向後延伸,彷彿要將他的思緒一同吞噬。
「我可以幫別人從傷痛中走出來,但我卻始終走不出對妳的思念……」胡東岳的內心深處充滿迷惘,靈魂被自責所囚禁,深陷於無法自拔的漩渦之中。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