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夏夜,青馬大橋浮在海上,燈珠如鏈,懸於黑幕之下。我幼時曾坐於天台,仰望天空幽邃,那無垠的深邃似能吸走魂魄。彼時一顆流星劃過,剎那間竟如神跡乍現,令我呆立無言。宇宙廣漠,我們這顆星球不過微塵一粒,人如塵埃浮游其上,何足道哉?
但香港今日,天空卻多了些「奇景」。飛碟傳說如野草蔓生,電視上竟有專家正襟危坐,聲稱那懸浮之物「異光流轉」,非人間燈火可比。一時間人心惶惶,市井彷彿着了魔道。
新界圍村祠堂中,燭火搖曳,香煙繚繞,老輩人卻嗤之以鼻:「天外之物,何苦執念?倒不如拜好祖先,莫讓魂靈迷途。」這煙火人間之語,竟比那些閃爍不定的「天外來客」更顯真切。茶餐廳裏,「飛碟熱」成了佐餐妙料。「阿強,你昨夜撞見UFO未?」鄰桌有人笑問。阿強猛吸一口奶茶,悠然道:「撞見?我連中六合彩都未撞到過!」滿堂哄笑,調侃間倒將天上玄妙拉回了市井煙火。
然而有趣的是,無論電視上專家所描繪,或是坊間流傳,那些天外來客總帶着金髮碧眼,操一口流暢英語,甚至穿着英倫三件套西裝——如此「外星文明」,何其神似當年不遠萬里而來殖民者之幻影!我們心底裏,莫不是還住着那名喚「異邦」的魅影?
歷史如塵,隨飛碟幻光紛紛揚揚。百年前,堅船利炮轟開中國大門,金髮碧眼的「天外來客」登岸,不正是當時人心目中的「異星異物」?我們如今對「天外來客」的想像,何嘗不是歷史陰影在潛意識之河中的沉渣泛起?往事如煙,這殖民星塵早已滲入骨血,在仰望星空時悄然浮出水面。
宇宙蒼茫,人類歷史不過一瞬。我們這顆藍色星球,懸浮於無垠暗夜,恰似孤舟飄零於大海。無論飛碟真假,它所點醒的倒是實情:地球在宇宙中,何其微茫;人類如蜉蝣寄居其上,更顯渺小。可偏偏此蜉蝣,卻執着於在宇宙畫布上塗抹自己的悲歡離合。
茶餐廳外霓虹閃爍,映照過客臉孔。城市喧囂中,我忽然明白:我們其實皆是宇宙的漂泊孤兒,尋找着靈魂的歸途。所謂天外來客,不過是人類在永恆孤獨中對同類鏡像的渴求。那閃爍的光點,終是照見我們自己靈魂深淵的一束微光——它映出我們內心那份對宇宙的鄉愁,對自身渺小的戰慄,以及對聯結的永恆祈望。
人類啊,無論你如何仰望星空,竟不知那令人心旌搖曳的天外之謎,不過是鏡中另一個自己驚鴻一瞥的倒影?我們尋覓的宇宙彼岸的迴響,終究是心谷裏盪起的一記空寂回聲。
也許所謂「天外」,本就深植於人心褶皺的幽秘角落。當某夜你抬頭,看流星劃破天際如神跡乍現之時,請勿只問天外可有來客。不如低頭自問:誰才是自己靈魂深處那真正陌生而亟待相認的異鄉人?
我們渴求在浩渺星海覓得知音,卻不知宇宙間最遙遠的光年,竟敵不過人心與人心之間那層薄而堅韌的迷霧。
所謂天外之客,不過是人間孤獨在虛空投下的龐大幻影——其形閃爍不定,其質卻深植於我們共有的、無法消解的宇宙鄉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