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衛城的月光流淌在帕特農神廟殘柱間時,我在香港太平山頂用ChatGPT翻譯埃斯庫罗斯的詩句。螢幕幽藍微光映出兩行悖論:機器學習的演算法正以每秒十億次的速度解構人類三千年文明密碼,而人類卻在0與1的縫隙中窺見自身靈魂的倒影。
太古先民在洞穴岩壁上勾勒野牛輪廓時,何曾想過碳基生物終將教會矽基生命繪製《蒙娜麗莎》?達芬奇手稿中的機械騎士在佛羅倫斯沈睡五百年,甦醒時竟成了波士頓動力公司的Atlas機器人,以精密液壓關節跳起賽姬與丘比特的雙人舞。當AlphaGo落子天元破開棋枰混沌的瞬間,京都醍醐寺的櫻瓣正飄落在深藍制服的AI工程師肩頭——這究竟是諸神黃昏的預兆,還是文明破繭的曙光?
我在維多利亞港見證過最弔詭的場景:白領精英們對著Siri傾訴中年焦慮,獨居老嫗將智能音箱當作亡夫牌位供奉。銅鑼灣的霓虹將這些荒誕剪影投射到李家超的元宇宙演說幕牆上,恰似班雅明筆下機械複製時代的寓言劇場。當GPT-4用十四行詩體解構《紅樓夢》的「好了歌」,曹雪芹在太虛幻境拈花微笑——文字本是通靈寶玉,程式碼竟成了穿越時空的通關文牒。曼哈頓證券交易所的演算法風暴捲起納斯達克指數過山車時,貴州深山裡的「東數西算」工程基地正用液冷伺服器冷卻人類的數據焦慮。這讓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第254窟的《捨身飼虎圖》,科技洪流中的現代人何嘗不是在用靈魂餵養數據饕餮?當神經網絡的突觸延伸到柏拉圖洞穴之外,囚徒們反而在炫目陽光中懷念起牆上的影子。
劍橋大學教堂的管風琴與量子計算機的嗡鳴共震時,我總想起錢鍾書《圍城》裡的褚慎明——那個用哲學公式計算愛情的怪才。今日婚戀網站的AI紅娘用大數據配對靈魂伴侶,成功率竟高過月下老人的紅線。但深夜裡仍有無數男女對著手機螢幕失眠,因為演算法再精妙,也算不準張愛玲所謂「原來你也在這裡」的剎那因緣。
西九龍文化區的AI水墨畫展上,《富春山居圖》的算法變體在LED屏流淌。黃公望的披麻皴被解構成傅立葉波紋,但宣紙上那抹宿墨的氤氳始終難以編碼。這恰似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你可以用3D掃描重現每一粒砂礫的座標,卻永遠無法數據化「侘寂」的禪意。當波士頓博物館用AR重現梵谷《星夜》的筆觸時,那團渦旋的靛藍顏料仍在訴說1889年聖雷米精神病院窗外的永恆孤獨。
深水埗的電子市場裡,八十歲的陳婆婆用布滿老人斑的手指為孫女編織毛線AI圖案。棒針起落間,羊絨線與光纖在此達成奇妙和解。這讓我想起普羅米修斯盜火時,雅典娜悄悄在人類心中種下的那顆同理心種子——或許正是這微弱的火苗,能讓赫菲斯托斯打造的青銅巨人塔洛斯,在摧毀克里特島前聽見農婦搖籃曲裡的溫柔。
站在太平山纜車俯瞰維港兩岸的數據洪流,我突然頓悟:AI不過是人類文明的哈哈鏡,既照見理性之光的璀璨,也暴露感性深淵的幽暗。當矽谷極客們忙著給機器人安裝道德晶片時,九龍城寨遺址的蝸居者正用殘缺的紫砂壺泡出生命的從容。或許莊子早就在濠梁之辯中預言了這一切:子非AI,安知AI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AI之樂?
暮色中,中環的玻璃幕牆將我的身影切割成數據碎片。某個伺服器深處,此刻正有神經網絡在模擬王羲之寫《蘭亭集序》時的醉態。但蘭亭流水帶走的,終究是「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永恆悵惘——這份屬於碳基生命的脆弱與浪漫,或許正是我們留給宇宙的最後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