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開合之間,某君嗅得一縷似曾相識的香氣如遊絲掠過。他驀然回首,那女子背影已消弭於人潮,恍如秋日黃葉墜地無痕。倘若當時多一句問候,結局是否如古井微瀾,蕩漾出另一番人生景致?這剎那的躊躇便成了盤踞心頭的「如果」——此「如果」如影隨形,無聲無息,漸漸蝕刻為生命底色裡最深的溝壑。
童年舊居頂樓,一架鋼琴曾是他最初的宇宙。黑鍵白鍵如沉默的星宿,其母期許的目光便是那宇宙的微光。可惜當時手指笨拙,畏懼那琴鍵如冰、如深淵、如鈍了的刀刃。某日練習罷,母親輕嘆一聲,再無聲息。從此鋼琴蒙塵,如一座被遺忘的祭壇。直至多年後,在異鄉某個黃昏,街頭藝人指下流淌出《月光》的清冷樂句,那聲音竟似一根細針,猝然刺破塵封的歲月——原來技藝的缺失尚可彌補,而那份懸擱於時光之間的母愛,卻如流沙,已從指縫間無聲而徹底地漏盡了。
街角公園長椅上,一位退休老教師慣於獨坐。老花眼鏡滑落鼻樑,渾濁目光凝注遠處嬉戲的孩童,眼神如秋日池塘,倒映著舊日課堂的喧嘩。枯瘦手指摩挲著口袋裡泛黃的畢業照,指尖輕觸相框邊緣,如同觸摸被時光凝固的青春。他喃喃自語:「若那時肯多放些心思……」 日光溫吞,悄然漫過那身顯然已不合時宜的舊式西裝。厚實料子竟捂出些微陳年的汗酸氣——這氣味混著遺憾,在陽光裡沉浮發酵,愈顯那未曾傾盡的心力,終成暮年時拂之不去的沉重包袱。遺憾,如同老房子的礎石,沉落在人生地基的最深處。它並非缺席,而是以隱痛的方式存在著,悄然塑造人對時間流動的感知。古寺青燈下的僧人所言不虛:「未了之事,竟是心頭最恆常的功課。」這功課非為怨恨所設,而是教人於未竟的缺口處,體會存在本身的重量。
遺憾的形態,原是人心的鏡像:有人困於昨日之「失」,如溺者抱著沉船的殘骸;有人懊悔於「未為」,那未曾邁出的腳步,竟成為餘生魂靈不能癒合的豁口。
遺憾何嘗不是生命投下的悠長暗影?它匍匐於足下,無聲宣告著:生命未曾虛擲,只因有所奔赴才投下這深邃的影跡。那未踏足的路途、未出口的話語、未傾盡的力氣,並非為了啃噬今日,而是如青銅器上斑駁的綠鏽,在時間淘洗下反顯出器物本身沉默的貴重。
暮色四合時分,有身影立於窗前。樓下街燈次第點亮,光影明滅間,舊事浮沉。方知遺憾並非人生事故的殘骸,而是生命本身幽微而深長的呼吸。它提醒世人——影子,是光經過所留下的證據;而遺憾,正是生命奔湧不息時,在人心深處刻下的蜿蜒河床。
它教誨蒼生:那未曾抵達的彼岸,本身已是航程最深的刻度;未竟的風景,讓有人的靈魂得以向著那永遠在前方的光,繼續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