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黃昏,我無意間瞥見臂上一條淡去的疤痕,久伏於皮肉之下,如一段埋藏於歲月塵土裏的舊事。忽然憶起兒時,在沉沉的睡夢裏被痛驚醒,原來正是此處被燙傷。那痛楚早已消散,可是疤痕卻執拗地依附於血肉之間,未曾隨歲月真正隱退。
原來有些傷痕,並非裂膚之痛,乃是靈魂深處不可癒合的暗紋。它們如青銅器上裝飾著的饕餮紋飾,猙獰古樸,甚至透出一種神秘莊嚴;又似海面之下靜臥的礁石,即使潮水退去,輪廓依然固執地浮出水面,成為航行中無法繞開的標記。疤痕與疼痛早已脫鉤,它兀自盤踞,成為生命年輪上一個無法擦除的印痕。歷史深處,劫火後的殘柱如刺,兀立於廢墟之上,灼痛著人類共有的記憶。那曾在毀滅瞬間殘存的穹頂骨架,雖已被時間啃噬得斑駁支離,仍無聲見證著慘烈。人類創造的所謂「永恆」之物,如華美的石碑、森嚴的陵寢、壯麗的殿宇,最終竟淪為祭壇上最凝重的刻痕。它們凝固的,哪裏是榮光與權勢?分明是傷痛被刻意鑄成的青銅鼎,沉重得令人窒息。那永恆的傷痕,分明是靈魂深處無法癒合的烙印,凝固著人類共有的悲鳴。
個體生命中的傷痛,亦如這歷史之傷。多少人在深夜輾轉,心口彷彿被無形的鑿子反覆敲打,傷口似有生命般脈動,不肯被時光掩埋。它固執地存在,如沉船於記憶深海中靜臥,鏽跡斑斑卻輪廓分明。那痛並非一直尖銳,而是蟄伏著,在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驟然甦醒,如同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顆石子——漣漪四散,舊傷口的輪廓便清晰地重新浮現於水面上。
我亦見過一位老農,在豐收的稻田中低頭細數稻穗,手指微微顫抖著撫過每一粒金黃。後來方知,他的獨子多年前被捲進收割機的滾滾齒輪。此刻他指尖所觸,是否已不僅是飽滿的穀粒?那金黃稻海深處,是否時時有亡魂的碎片如沉渣泛起?稻粒的飽滿與靈魂的殘缺,在沉重的俯首之間,竟凝成了生命最沉痛的對峙與和解——豐收的金色愈炫目,那深埋的傷口便愈顯漆黑無底。
永恆之傷,原來並非刻於金石,而是烙於魂靈之上,任憑歲月奔流,亦無法沖刷磨滅。它如青銅饕餮,如海底沉礁,以堅硬的沉默昭示著生命的重量。當那痛楚終於沉入記憶的深海,它便成了靈魂的礁石,任憑歲月之潮沖刷,輪廓卻永不被真正抹平。
於是懂了,所謂永恆,不過是靈魂深處某種創傷執拗的迴響:它並非凝固不動的紀念碑,而是我們生命川流中無法繞行、必須不斷溯洄的源頭之水。在靈魂的深處,那創傷並非刻骨銘心的銳痛,而化作了水下暗礁靜默的輪廓,在時光的沖刷中,非但未淡去,反而在每一次回望中更清晰地顯現著它的重量。
那烙印的輪廓,分明在說:永恆不是時間的長度,而是傷口拒絕結痂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