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沒有預期石切丸會留下來。
當他探出身,將備用的盥洗用品放到洗手台邊時,只覺得空氣裡有種微妙的凝滯,像是剛剛落定的沉默還未散去。
原以為對方還是會說自己該離開,又或者只是雨停前暫時歇腳。畢竟青江從沒邀請過誰留宿,就連那句『也不是不行』說出口後,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一時太鬆動,讓話滑了出去。
但石切丸沒有要走。
他坐在沙發上,外套掛在青江的風衣旁,那件拘謹得一絲不苟的襯衫,此刻最上方兩顆扣子已經鬆開,領口微敞,呼吸間若隱若現的鎖骨線條與柔和燈光相映成霧。他的姿勢不再端正,手肘自然地支在膝蓋上,像是終於卸下了白天那副過度整齊的外殼,在這不屬於他的空間裡安靜地坐下來。
青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為自己此刻的感覺命名。
不是因為石切丸做了什麼失禮的事——他從來不是會讓人那麼覺得的類型——只是因為,那副模樣完全超乎自己曾經的印象,以至於真的發生時,總有種強烈的違和感。
「謝謝。」
對方接過東西時這樣說,聲音仍是那種溫和的、極穩的語調,卻比往常更低些,有些刻意得壓著喉嚨,擔心驚擾了什麼。
青江沒回應,也沒多看他一眼。只是點了點頭,轉身回房,把門輕輕帶上。
不是要隔開什麼,只是還沒準備好面對那種奇怪的感覺。
沙發上有一道呼吸聲,隔著幾米遠的距離,卻像貼在耳邊一樣清晰。他翻過一次身,又一次,枕頭都被壓得發熱。
見面就算了,現在他們的距離如此接近——不是在對話中,不是透過語音留言,而是真正的『在同一個空間裡呼吸』,青江甚至覺得門板不夠厚,隔不開那人身上的氣味與微小動作的聲響。
他本以為自己會聽著那張沙發的軋聲輾轉反側,會被那些不小心坦白的話纏得失眠一整夜,會在清晨之前一再懊悔為什麼沒有果斷一點把門鎖上。
但他還是睡著了。
是什麼時候?他不確定。也許是那道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不再試圖靠近,也許是那句『我可以待一會』落下之後,整個空間像是慢慢降溫、又悄悄擁住了他的不安。
醒來的時候,窗外光線已經鋪了進來,空氣裡的潮濕感被陽光曬得一乾二淨。青江盯著天花板出神,第一個閃過的念頭竟然是——那個人還在嗎?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確認那頭是否還有動靜,但整間屋子靜得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回聲。
門沒有完全闔上,縫隙裡透進來的不是聲音,而是一種說不清的存在感——淡得像夜裡的一縷溫度,沒擾亂什麼,卻也沒真正離開。
他撐起身,覺得肩頭有些重,像是壓著一層尚未散去的錯覺。手撐著床緣坐了好一會,才從房裡走出來。
客廳乾淨得有些過分。
沙發上的毯子被摺好放在一側,靠枕擺正了,茶几上的水杯被洗過,倒扣著,乾燥無痕。那件掛著的西裝外套也不見了,甚至是放在洗手台邊的那條毛巾也被晾了起來——彷彿那個人只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停留,然後消失得乾乾淨淨,連聲門響都沒留下。
一切太過平靜,平靜得有些讓人心煩。
青江站在原地幾秒,眼底那層剛睡醒的迷霧尚未散去,幾乎要以為昨晚是自己做出來的夢,一場漫得太真實、細節太過貼近生活的夢。
直到他彎腰想將那只水杯歸位時,才發現杯底壓著一張折過的紙。
和一把鑰匙。
銀色的,沉甸甸的,金屬邊緣被歲月磨得平滑,沒有鑰匙圈,只掛著一塊簡單的深色皮革吊牌,上頭沒有寫字,只有被手指常常摩挲過的痕跡。
他沒有立刻拿起來。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在等自己的某個念頭平息,盯著那串銀色的弧光看了好一陣子。
光線從窗縫灑下來,照得那張紙邊有點透明。他還是小心地捏起那張紙,像是怕碰觸到什麼太沉重的東西。
字跡端正,一筆一劃都不急不徐,卻像是事先想了很久才寫下。
紙上只有兩行字。
一串地址,和一句話——
【如果你願意,隨時都可以來。】
沒有署名,沒有任何語氣詞,甚至沒有多餘的符號。
青江就那麼蹲在茶几前,沒有笑,也沒有嘆氣,只是低頭看著那幾個字,指腹在紙角摩挲,像是被什麼捲住了呼吸。
他讀了一遍,又一遍,還在試圖理解對方想做什麼,卻又抵抗不了那份已經滲進來的重量。
那不是告白,也不是邀請,甚至過於安靜,安靜得不像是在等待回覆,可那沉默比任何一句情話都更讓人無處可逃。
他喉頭一緊,輕聲笑了笑,嗓音低得近乎自語:
「⋯⋯這種東西也能這麼輕描淡寫地留下來。」
明明是抱怨,卻沒能藏住語尾那點被觸動的痕跡。只是將那張紙對折,再對折,動作緩慢到近乎莊重,跟鑰匙一起收進包包最裡層的內袋裡。不刻意,卻也不是毫無波瀾。
他坐回沙發,身體下意識靠向昨晚石切丸待著的那一側。
靠枕被人躺了一夜而有些陷下去的觸感還在,青江沒有那並非自己留下的痕跡,只是伸手輕撫了一下那道還沒散去的摺痕,似是無意,也像嘗試留住那一點不明說的溫度。
窗外的光很淡,沒什麼起伏。安靜、乾淨,什麼聲音都沒有。
青江將小小的手包收進自己的懷裡,拉上拉鍊時,他的手指停了一下。
那是他從沒給過任何人的地方。
也從未想過,會為誰留下的位置。
※※※
青江本來以為,一切不會因為他們的見面而發生變化。
可能還是像曾經那樣,隔著語音,維持著不說破、不猜測的關係,偶爾玩笑、偶爾坦白,誰也不多問,誰也不逼近,距離就這樣靜靜地晃盪在一種懸而未決的溫度裡。
石切丸確實沒有再來訪,沒有更頻繁或是幾近騷擾的對話,也沒有提出任何會讓他退卻的邀請——只是延續著原本的節奏,語音一如既往地準時出現在熟悉的時段,有時候是青江結束直播後,有時候是黎明前的寂靜時刻,聲音一貫的沉穩,像是低溫中流動的一層水霧,沒有形狀,卻總能裹著他不自覺陷進去的空隙。
雖然他還是介意石切丸沒明說他是誰就約自己見面,但他一度相信他們能停在那樣的界線,就只停在那裡。
但石切丸開始說得更多。
不是情話,不是挑明的情緒,而是些像水紋一樣微小又緩慢擴散的日常。
早餐吃了什麼、今天感覺會加班,有些則是他過去從未在留言中提起的事——上班途中被一隻親人的貓纏住,試圖將褲腳從牠腳下解救出來,牠卻蹭得更用力,最後乾脆坐下不動,差點因為這樣而晚進公司。語氣裡沒有太多波瀾,只是微微低笑了一聲,帶著一種近乎無奈的溫柔。
青江聽的時候,正在整理桌面,手指停在半空那一瞬,沒來由地想像起那個畫面——石切丸的褲腳微皺,蹲著的姿勢不甚舒展,身邊圍著一隻不肯走的小貓,他皺著眉,卻沒有真的動怒,只是低聲說:「讓我走吧。」語氣平平,卻怎麼看都是拿牠沒辦法的樣子。
那畫面太鮮明了,甚至不必刻意想像,像是記憶裡曾經出現過似的。
他就那樣笑出聲來,帶點突如其來的真實感,連自己都沒發現那聲音在屋子裡飄了多久。
青江也開始慢慢回得多了些。
不是刻意,只是無意地多說一兩句,提起昨晚看到的電影、今天走錯的地鐵站、最近常經過一家咖啡店,裝潢不怎麼樣,但空氣裡有種舊書頁的味道,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那裡很適合石切丸。
青江甚至主動提起了他不太喜歡他們見面的那間茶室,那裡讓他想起了老家的壓抑感,引得石切丸很快地傳來他很抱歉沒想到這個的回覆。
青江沒有接續那個話題,只是保持著淡然的語氣,繼續說著無關緊要的細語,但那種語調——
是只有在『想讓對方聽見』時才會出現的。
他自己沒察覺,或者說,只是不想意識到。
他仍說服自己,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剛好今天話多了點,剛好心情好一些,剛好石切丸沒越線。
直到他收到一個沒署名的包裹。
紙盒不大,外頭的貼紙用的是他全名拼音,一板一眼,看不出個性,也沒有情緒。
青江拆開紙盒,裡面是一袋咖啡豆。
銀灰色的手工包裝,單品豆的標籤貼在上面,有人手寫了烘焙日期與批號,字體乾淨俐落。未拆開的包裝隱約可以聞見細細的果酸與乾淨的香氣,像是剛落雨之後屋簷還沒乾的氣味——他曾在直播裡這樣說過。
只是隨口一提,當時還笑了笑,說自己講得太矯情了。
青江看著那袋咖啡愣了一會兒。
沒有立即拆封,也沒有把它丟掉,只是讓它靜靜地躺在桌上,像是一件還沒決定要怎麼處理的私人物品。
並不是不知道寄件人是誰,也不是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他只是⋯⋯還沒準備好承認。
承認石切丸真的記得他說過的話,記得他的口味,記得他說那句話時眼角那點微不足道的笑意。
承認石切丸其實、比自己想像的更在意自己。
青江手指在包裝袋邊緣繞了一圈,又一圈。像是猶豫著要不要撕開,又像是在掩蓋某種已經浮出來的情緒。
最後,他還是撥亮了手機螢幕。
語音頁面還停在對方昨天留下的那段語音。聲調一如既往的平穩,語尾卻多了一句:「最近早上改喝茶,不太碰咖啡了。」
語氣像是在講自己,又像是在提醒他,『那你呢?還是喝同一種嗎?』
他沒多想,只是長按錄音鍵,聲音很輕,語調像從喉頭半是嘆息地吐出來。
「⋯⋯誰讓你往我家寄東西的。」
不重,也不快。
語尾輕得像風過水面,只留下微微的漣漪。帶著一點困惑,一點無奈,還有一絲不想說破卻也收不回去的情緒。
像是他明知道自己早已被看穿,卻還是想在最後保留一點退路。
青江沒等回覆。也沒打算回頭聽那段語音到底送得乾不乾脆。
只是把手機放下時,動作慢了一點。
那包咖啡豆還在桌上,被手指無意間碰過幾次後,包裝邊角有點蜷曲,青江也沒刻意挪開,只是順手,把它推了推,讓出自己放杯子的空間。
就那麼一點點,像是不想它佔位置,就只是那樣而已。
青江靠進沙發裡,閉上眼,沒說話,也不想多思考什麼。
只是屋子裡那點氣味開始熟了起來,像是咖啡香,也像是誰悄悄留下的一句話,還懸在空氣裡,輕得讓人無法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