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涵
霧中風景
那年秋天,校園裡的台灣欒樹,像打翻了上帝的調色盤,倉皇地將深深淺淺的黃與紅,潑灑在通往文學院的路上。而亦誠,就是那片斑斕秋色裡,最沉靜的一道風景。
我總是在圖書館三樓靠窗的那個位子看見他。午後的陽光,被巨大的窗格切割成塊,溫柔地覆在他身上,為他略顯蓬鬆的黑髮,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光暈。他總是低著頭,專注地閱讀那些厚重如磚的社會學原典,眉頭微鎖,彷彿整個世界的喧囂,都與他隔絕開來。我對他的最初印象,並非來自於熱鬧的迎新,也不是在人聲鼎沸的課堂。而是在那樣一個安靜的、幾乎能聽見塵埃在光束中舞蹈的午後。我抱著一疊沉重的西洋美術史,從他身旁走過,高跟鞋在地板上發出「叩、叩」的聲音,在過於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突兀。我有些赧然,加快了腳步,卻在轉角處,不小心讓書本散落一地。
就在我狼狽地蹲下身,想將散落的文藝復興撿拾起來時,一雙乾淨修長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將那本最重的《藝術的故事》遞還給我。我抬起頭,撞進一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裡。
「小心點。」他說。
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一種清朗的質地,像是山澗輕輕淌過石子的聲響。我的臉頰,在那一刻,比窗外的欒樹紅得更徹底。那是我與亦誠的第一次交談,簡短得像一首俳句,卻在我心裡,留下了悠長的餘韻。
從那天起,我的目光便開始不由自主地追尋他的身影。我發現我們修了同一門「電影符號學」,他總在最後一排,用一種近乎是研究的姿態,看著那些光影的流變。我摸清了他的習慣,知道他喜歡在下課後,到學校後門那家名叫「獨白」的咖啡館,點一杯不加糖的熱美式,然後在筆記本上寫些什麼。
為了能與他有更多的交集,我開始「製造」巧合。我會刻意在同一時間去圖書館,選一個能望見他側臉的角落;我會在「獨白」點一杯卡布奇諾,假裝自己也在沉思,餘光卻全是他指間那支不斷旋轉的筆。
暗戀,是一場兵荒馬亂的內心戲,可對外,卻要裝得雲淡風輕。我的心,像揣著一隻祕密飼養的兔子,時時刻刻都在狂跳,生怕被他聽見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每一次在走廊上相遇,他朝我微微一笑,點個頭,我便能在心裡,開出一整座春天的花園。那短短幾秒的對視,足以讓我反覆咀嚼一整天,分析他眼神裡,究竟藏著幾分禮貌,又是否,有那麼一絲絲的,與我相同的悸動?
我們開始有了更多的交談。聊楚浮的長鏡頭,聊昆德拉的「媚俗」,聊赫胥黎的反烏托邦。我驚訝於他閱讀的廣博,更沉迷於他獨特的見解。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會發光,那種光芒,比圖書館午後的陽光,更讓我目眩神迷。
我漸漸覺得,我們之間,有著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像是兩條原本平行的河流,在某個不經意的轉彎處,漸漸靠攏。那份默契,在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傍晚,達到了頂峰。
那天,我們剛好在同一間教室自習到很晚。走出教學樓時,才發現外面已是風雨交加。我望著被雨水模糊的夜色,一籌莫展。
「沒帶傘?」他走到我身邊,輕聲問道。
我窘迫地點點頭。
他撐開一把深藍色的傘,傘面很大,足以容納我們兩個人。「我送妳到校門口吧。」
我們走進那片雨幕裡。雨點敲打在傘面上,發出密集而沉悶的聲響,像一首急促的鼓詩。傘下的空間很小,小到我能聞見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滌劑混合著書卷的氣味。我們的肩膀,不時會輕輕碰到一起,每一次接觸,都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從手臂,一路竄進心底。
那段路明明很短,我卻覺得走了好久,久到像走完了一個世紀。我偷偷地,用眼角餘光,看著他被雨水濡濕的肩頭。他為了不讓我淋濕,將大半的傘,都傾斜到了我這邊。我的心,在那一刻,軟得像一團棉花,又酸又脹。
到了校門口,雨勢漸歇。我低著頭,輕聲說:「謝謝你。」
「不客氣。」他說,聲音在雨後的空氣裡,異常清晰,「路上小心。」
我轉身想走,卻聽見他在身後,又喚了我一聲:「若涵。」
我停下腳步,心跳漏了一拍。我回過頭,看著他。夜色與燈光,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有些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目光的重量。
時間,在那一刻,彷彿被拉長了。空氣裡,只剩下雨水滴落的聲音,和我們之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曖昧的沉默。我屏住呼吸,等待著。我幾乎以為,他會說些什麼。那些我日夜期盼,又不敢觸碰的話語。
然而,幾秒鐘後,他只是微微笑了笑,說:「沒事,晚安。」
那一瞬間,我心裡那座開滿了花的春天園子,像是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流席捲,花瓣零落一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一秒的遲疑,究竟是我多心,還是他真的也有話想說?
那晚的「沒事」,成了一個謎,也成了一道跨不過的界線。我們依舊在圖書館相遇,在咖啡館對坐,聊著那些風花雪月、詩詞歌賦。只是,誰也沒有再提起那個雨夜,誰也沒有再往前,踏出那一步。
我害怕,害怕我的告白,會打破這份得來不易的默契。我害怕我的唐突,會將他從我的生活中,推得更遠。我寧願維持著這樣溫暖而模糊的距離,至少,我還能擁有一個可以對他微笑的身份。
畢業典禮那天,天氣晴朗得有些刺眼。我們穿著學士服,在喧鬧的人群裡,拍了最後一張合照。相機的閃光燈亮起時,我笑得燦爛,心裡卻下著一場比那個傍晚更大的雨。
他說,他要去北部的科學園區工作。我說,我申請了國外的研究所。
我們交換了祝福,說著「保持聯絡」。那些話語,輕飄飄的,像夏日午後的柳絮,風一吹,就散了。我看著他轉身,匯入人潮,深藍色的背影,漸漸變成一個小點,最後,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手裡緊緊攥著那張合照,照片上的我們,笑得那麼靠近,可我知道,我們之間,終究隔著一首沒有寫完的詩。那首詩,開頭是那個午後的驚鴻一瞥,中間填滿了無數次臉紅心跳的瞬間,卻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留下一個蒼白而巨大的空白。
後來,我們真的「保持聯絡」了幾次。起初是分享彼此的新生活,他的工作壓力,我的課業繁重。但時差與各自的忙碌,像兩把鈍刀,慢慢地,磨損了我們之間本就纖細的連結。對話框裡的訊息,間隔越來越長,從幾天,到幾週,最後,是經年累月的沉默。
我偶爾會在深夜裡,點開他的社群帳號。他發的照片,多半是公司、同事,或是加班的便當。我看著那個在陌生環境裡,面容逐漸染上疲憊與成熟的男人,感覺他離我越來越遠。那個在圖書館裡,被陽光籠罩的少年,終究是留在了我的記憶裡,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名為「遺憾」的畫。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天晚上,在那個雨停的校門口,勇敢一點的人是我呢?如果我開口問他:「你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那份沒有說出口的愛,像一顆深埋在心底的種子,沒有開花結果,卻在漫長的歲月裡,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樹影斑駁,覆蓋了我整個青春。它教會我,有些愛,只能止於唇齒,掩於歲月。它不是不美,只是,它的美麗,帶著一種永恆的,若有所失的惘然。
亦誠
風的獨白
認識若涵,是在一個有些尷尬的場景裡。我在圖書館讀書時,總喜歡選一個絕對安靜的角落,那天,卻被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打斷了思緒。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纖細的背影,抱著一大疊書,匆匆走過。不知為何,那略顯倉皇的模樣,讓我覺得有些可愛。
接著,便是那場華麗的「災難」。書本散落一地,像一群受驚的鴿子。我看著她蹲下身,有些手忙腳亂,陽光灑在她柔順的長髮上,她的耳根,微微泛著紅。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敲了一下。我幾乎是沒有思考地,就走上前去,幫她撿起了那本最厚的《藝術的故事》。
「小心點。」我說。
當她抬起頭,那雙清澈得像琉璃一樣的眼睛,望向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跳,有多麼不尋常。她的臉頰,比我見過的任何一種秋天的楓葉,都要紅。
從那時起,我便開始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我知道她叫若涵,是美術系的學生。我知道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裡有星星。我知道她喜歡在思考的時候,無意識地用指尖捲著髮尾。這些微小的細節,像一部慢鏡頭的電影,一幀一幀,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我們修了同一門「電影符號學」,我總習慣坐在最後一排,那讓我有安全感,也方便我……看她。她總是坐得很直,專注地聽講,偶爾在筆記本上寫下些什麼。陽光會透過窗戶,溫柔地落在她的側臉上,那畫面美好得,像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
我開始期待每一次與她的「巧合」。在走廊上相遇,我會故作鎮定地朝她點頭微笑,心裡卻早已排練了千百遍,要用什麼樣的角度,什麼樣的力度,才能顯得自然而不刻意。當她也回我一個微笑時,我一整天的心情,都會像被熨斗燙過一樣,平整而溫暖。
我們漸漸熟悉起來。她會來我常去的「獨白」咖啡館,點一杯滿是奶泡的卡布奇諾,坐在我的對面。我們聊電影,聊文學,聊那些看似不著邊際,卻又無比貼近靈魂的話題。我沉迷於和她的對話,她的見解,總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能在我心裡,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以為,我將自己的心意,藏得很好。我像一個謹慎的守財奴,將這份珍貴的情感,鎖在最深的櫃子裡,只在無人的深夜,才敢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擦拭。我害怕我的冒失,會嚇跑這隻偶然停落在我窗台的,美麗的鳥。我更害怕,這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她的溫柔與微笑,僅僅是出於一個善良女孩的禮貌。
那份搖擺不定的心情,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幾乎就要找到了出口。
送她回家的那段路,傘下的空間,是世界上最擁擠,也最甜蜜的牢籠。她的髮香,混合著雨水的濕氣,縈繞在我的鼻息之間。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微溫,每一次不經意的觸碰,都讓我心頭一緊。我努力地將傘朝她那邊傾斜,任憑冰冷的雨水打濕我的右肩,心裡卻燃著一團火。
到了校門口,雨停了。看著她轉身,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叫住了她:「若涵。」
她回過頭,那雙美麗的眼睛在夜色中望著我。那一刻,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我的心跳聲,大得像在擂鼓。那些練習了無數遍的告白,就在嘴邊,幾乎就要衝口而出。「我喜歡妳」,這四個字,像一隻被囚禁了太久的鳥,瘋狂地撞擊著我的喉嚨。
可是,我看見了她眼中的一絲迷惘,或許還有一絲……困惑?我的勇氣,在那一瞬間,被我自己擊潰了。萬一,她只是把我當成普通朋友呢?萬一我的告白,會讓她為難,從此躲著我呢?那份恐懼,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我心裡的那團火。
最終,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沒事,晚安。」
說出那句話的瞬間,我就後悔了。我看見她眼裡的光,似乎暗淡了下去。她轉過身,腳步有些急促地離開了。我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一個演砸了重要戲碼的笨拙演員,懊惱與失落,將我整個人淹沒。
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那晚之後,我們之間,彷彿隔上了一層透明的,卻又無比堅固的屏障。我們依然交談,依然微笑,卻再也找不回那個雨夜裡,那份幾乎要沸騰的親密。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繞開那個話題,維持著一種安全而疏離的友好。
畢業,像一場盛大的告別。我知道我要去北部工作,那是家人為我鋪好的路。我其實動過一絲念頭,如果,如果她開口要我留下,我會不會有勇氣,為她放棄一切?
但她沒有。她只是笑著說,她要去很遠的地方讀書了,祝我一切順利。
在拍那張合照的時候,我站在她身邊,近得能聞到她頭髮上洗髮精的香氣。我想伸出手,像電影裡的男主角一樣,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但我的手,在半空中,猶豫了千百回,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看著她在我面前,被人群淹沒,然後消失。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弄丟了生命裡,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不是被別人搶走,而是被我自己,親手弄丟的。
後來的聯絡,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我們都在假裝,對方還在自己的生活裡。但新的環境,新的朋友,新的壓力,像潮水一樣湧來,將我們之間的沙堡,一點一點地沖刷殆盡。直到最後,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沉默的沙灘。
有一次,公司聚餐,喝了點酒。主管拍著我的肩膀說:「亦誠啊,你條件這麼好,怎麼還單身?是不是心裡藏著什麼人啊?」
我笑了笑,沒說話,只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心裡藏著一個人嗎?是的。我心裡藏著一個女孩,她有著琉璃一樣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眼裡有星星。她留在了那個下著雨的傍晚,留在了那個我沒有說出「我喜歡妳」的,遺憾的青春裡。
那份沒有說出口的愛,成了我心裡的一道祕密傷口。它不常疼,但總在某些寂靜的深夜,或是一個相似的雨天,隱隱作痛。它提醒著我,曾經,我離幸福那麼近,近到只差一句話的距離。
而我們,卻用沉默,判了那段感情,無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