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的燈火,總是在我們拖著疲憊步伐回家時,一盞盞地亮起。那光,曾經是歸屬的信號,是有人等待的溫暖。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光,只成了一種慣性,照亮著一室的沉默。
我記得,那天下午,我為了一場久違的同學會,特意翻出了那件塵封在衣櫃深處的藕色洋裝。那是我與他剛開始交往時,他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布料輕柔地貼著肌膚,鏡子裡的自己,依稀還是當年那個眼裡有星星的女孩。我帶著一絲隱密的期待,像初次約會那樣,在他下班開門的瞬間,轉了一圈,笑著問他:「好看嗎?」
他正彎腰脫鞋,聞聲抬頭,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或許,不到三秒。沒有驚艷,沒有讚美,甚至連一絲漣漪也無。他只是點了點頭,語氣平淡地像在問「晚餐吃了嗎?」,說:「喔,要出門?早點回來。」就這樣。
那瞬間,心底某個角落,好像有什麼東西悄然碎裂,發出細微卻清晰的聲響。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那份刻意營造的儀式感,被他一句輕描淡手的「喔」,擊得粉碎。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賣力演出的獨角戲演員,而台下唯一的觀眾,卻提早離了席。
婚姻,是不是就像一本書,翻到後來,序言的浪漫與詩意,終將被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磨損得字跡模糊?
我們也曾是那種,站在巷口聊到深夜,有說不完的話的戀人。他會記得我隨口提過想吃的蛋糕,會在下雨天繞遠路來公司接我。那時候,愛是具體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細節。他的眼神,像一束溫暖的追光,永遠聚焦在我身上。
然而,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子,足以讓激情褪色,讓濃茶變淡。是什麼改變了我們?是成堆的帳單、是工作的壓力,還是孩子夜半的哭聲?我們開始習慣用最簡短的詞彙對話:「嗯。」、「好。」、「知道了。」我們不再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因為猜想對方「應該會懂」,或者更可悲的是,猜想對方「可能不在乎」。
我們成了最熟悉的室友,是共同分擔房租和生活開銷的「合夥人」,卻漸漸不再是分享靈魂的伴侶。
那天晚上,我從同學會回來,他已經睡了,背對著我,呼吸均勻。我望著他沉睡的背影,這個我選擇與之共度一生的男人,此刻卻讓我感到無比的陌生。白天的委屈與失落,在此刻發酵成一種更深沉的悲哀。
我不是在奢求他要像熱戀時那樣,時時給予戲劇化的反應。我知道,生活終究要回歸平淡。但我所期盼的,是在這份平淡之中,依然能感受到被珍視的溫度。那不是一句「我愛你」的口號,而是藏在日常裡的微小肯定——一個肯定的眼神,一句「妳今天很美」的真心話,一個無須言語的擁抱。
那晚,我沒有叫醒他,只是悄悄地脫下那件藕色洋裝,將它重新掛回衣櫃的最深處。像是告別一個太過天真的自己。
隔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樣準備著早餐。他坐在餐桌前滑著手機,陽光灑在他身上,歲月似乎也在他的眼角,刻下了幾不可見的細紋。餐桌上,依舊是沉默。
就在我以為今天又將是無數個複製貼上的日子之一時,他忽然放下手機,抬頭看我,非常認真地說:「老婆,昨天那件洋裝,很好看。只是我昨天太累了,反應不過來。對不起。」
我愣住了,手裡的盤子險些滑落。
他接著說:「我記得,那是我們在一起第一年,我跑了好幾家店才找到的。妳穿起來,跟當年一樣好看。」
我的眼眶,在那一刻瞬間濕潤。原來,他不是忘了,他只是累了。原來,那本書他沒有闔上,只是翻得慢了,看得倦了,但他依然記得序言裡的每一個字。
我們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地說話了?我們總是假設、總是揣測,卻忘了給對方一個解釋的機會,也忘了給自己一個被理解的可能。我們都以為愛在消失,其實它只是被日常的灰塵覆蓋,需要我們用心去擦拭。
那天早晨的陽光,似乎特別溫暖。我才明白,婚姻裡的愛,或許有「第二遍」的生命。第一遍,是電光石火的激情;而第二遍,是在平淡如水的日子裡,願意為了對方,再次擦亮蒙塵的記憶,重新學著看見彼此的努力,並且,輕聲說一句:「對不起,我還在乎你。」
而這第二遍的愛,或許不如第一遍那樣絢爛奪目,卻因為經歷了時間的考驗,而更顯得溫厚而綿長。它提醒著我們,在成為家人之後,別忘了,我們也曾是彼此眼中,最獨一無二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