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其實是不怎麼看戲的。
知道有大學同學很迷，幾乎每個月都進劇場，同一齣戲刷兩遍以上。追星的朋友也是。很佩服他們愛戲的能量。（我連在串流上同一部電影開兩次都會猶豫了；如果不是為了寫評論，整季動畫12集追完根本沒有力氣看第二遍。）開始會注意歌仔戲，也只是偶然。
1.
不曉得你的國中生涯之中，有沒有一堂課叫表演藝術。就是段考期間常會被借去寫測驗卷的那種課。
表藝課的教室是一座木製的圓形小劇場，二至三層的台階座椅，木地板打上一層光亮的蠟，但還是有那種被腳跟敲出的凹損。進教室要脫鞋子，於是發現男同學的襪子通常是黑灰白藍，女同學則什麼都有。後來我只穿起無彩色的襪子，約莫也有其故。
我們在小劇場的中央走動、畫圖、小碎步，或是坐著，看牆上螢幕偶爾放映的電影、MV和歌劇。出教室時所有人擠在門口穿鞋子，我在這時學會了把自己的鞋帶打死結，然後去抽別人的鞋帶。
門口的牆上，偶爾會貼一些海報。有的早已褪色，有的橫過剛摺到的細紋。在那裡有這麼一幅海報，依偎著兩個一身雪衣的人，壓上很顯眼的兩個水墨字。
《斷袖》。一心戲劇團。
演的是古籍中有名的「斷袖之癖」典故：漢哀帝劉欣與寵臣董賢的愛情故事。以偶識起，以永隔終。抹去兩人間的權力色彩，放大朝廷政治的牽連與較勁，成就一場淒美的幻夢。
那場初演可是2013年啊。再演是五年後，2018。我想你應該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一心怎麼那麼勇敢啊。
2.
現在回頭來看，彷彿某種冥冥之中。
小時候母親滿常帶我去看劇團和舞展。彼時大東藝術中心方啟用，更常跑文化中心索票看戲。《斷袖》是少數由我向母親提議的選項，她當時很驚訝我會主動想看傳統戲劇，但馬上說好。「你不知道你阿姨年輕時多瘋這個。」
我說我只是對題材有興趣。因為國中時開始看BL，《斷袖》公演時我大約一腳剛入深坑，正值瘋迷。
──如果不是BL，如果不是表藝老師貼了海報，如果不是一個願意帶我看戲、隨便我在考卷空白處「畫尪仔」（uē-ang-á）的家人，首次接觸到歌仔戲的契機，也許就又要再往後推遲好幾年。
我那時意識到，歌仔戲擁有的能動性比想像中高很多。這還是售票的密閉劇場，而我未曾看過的野台──後來大學時被社團學姊們拉去看了一次──有的是更多的呼應與臨場。
可惜後來並不怎麼常看，僅僅是記得而已。我擁有的不過螢火般的熱忱，在特定時節閃亮，一下子就熄了。直到最近慢慢拾回來。
3.
四月看了《台北大空襲》音樂劇之後，和母親在上週末又回到衛武營，看的正好又是一心戲劇團：《幻蘊迷宮》。
開演前半小時，編劇和導演（應該是吧）在二樓辦導聆會，小小的空間約莫二十來張椅子，竟也坐了半滿。我當下是被驚豔的，沒有想過可以在開演前聽到這麼珍貴的小開場演說。
根據很久以前看戲的經驗，傳統戲曲幾乎是不說明的；即使想說，也不太會在即演的台。才意識到衛武營的場地其實也是意圖給表演團隊更多嘗試的空間──又或許是一心本身想做這件事。
晴朗的天空下，任自己被關進一箱黑暗，只能注視光影錯雜的舞臺，把那兩三個小時全然交付出去。看表演無疑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自虐。
4.
從嚴父悔改萬里尋子開場，遇上神祕仙人的指引，彷如西方寓言的說書人，台上台下一同窺視那離家青年的驚險與昂揚。起起落落。起起落落落落起落。
心臟是真受不了。上半場終了，休息時我笑說這是八點檔吧，狗血堪比極有年代感的言情小說，又諷又諜又挑逗的，笑得停不下來，幾乎像在看漫才一樣頻頻拍手叫好；可食指同樣忍不住緩緩比出一個問號。
那麼玄妙的題名，我預想這是一部悲痛迷離的悔悟之旅，豈料被拉入一場技藝精湛的風水世家──然而，人物關係再亂、台詞再鬧、劇情再迷幻，那唱腔和身段都是穩的。
走圓場和翻筋斗，極其穩定的身形與指尖，甚至那連連拔高的罵聲一點也沒刺耳，還想再聽演員多罵幾句（？）。硬底子撐起了這場喜劇，對故事再無感，聽那唱調、看那眼神對峙就值本了。
我還記得導聆時編劇說，那些撲朔迷離的疑惑，都會在終場豁然開朗。有這麼一回事，我就遵行。一種滿臉困惑卻也不難看的心情，於是下半場又坐了回去。
5.
謎底揭曉時，老實說總覺得被騙了。
怎麼會有這種結局，怎麼可以這樣收場就解決？我不甘心。沒有夢醒一般的領悟，比想像中來得空虛許多。縱使呈現了一種截然不同的面目，所踹開的那道虛構的第四面牆，也讓此前微渺的興嘆陷入空無。極不滿足。
……原想在此停筆。
可是終曲太狡猾了。
你們不能帶我做了一場荒唐的大夢之後，突然走到我面前，說這其實是演戲人送給我們的情歌。不能大陣仗地端出了如此奇形怪狀又有點可愛的東西之後，說我們只是想逗你一齣暫忘時空的喜樂。
在這麼人文割絕的時代──文化人終於開始起飛但依舊吃不飽、一手畫圖一手社群還得澄清自己的作品不是AI、拚命記憶一個快要消失的信仰會被笑是沒有遠見虛耗勞碌、人人忙著宣稱自由卻積極投入牢籠──居然還是搬出了這麼一齣戲。
一齣把做戲人的心聲捧到你眼前的戲，說，我們只是希望守護這份情，你心底那份琥珀般的快樂。
每一段虛假的被創造出來的人生，都是為了想和你一起活下去，活在這個能盡情回首、也能恣意遠眺時光的生活裡。
6.
夏天到了。
儘管傍晚，從迷宮裡出來的時候，天光尚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