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 2019 年的舊作。
是關於五年多前的我,如何回應約十年前的我;以及現在的我,又怎麼看待五年前的自己。想發這篇的契機是,最近追的兩部雜誌分別出了一篇文章:BIOS的〈共生音樂節,一場滯後的耳鳴:2000 年後出生的他們,與二二八的距離〉,以及釀電影〈釀影評|《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當青春撞上現實的牆,仍要繼續往前啊〉。作為相近的世代,但能動性遠遠低落於這些同代人的懦者,我想我給得自己一點交代──因此,這是我對舊作的添筆,一個冷酷而依然幼稚的半成人,凝視著還有柔軟志望的心時,所發出的詰問。
我從來都不是在場的人。
就客觀因素來看,無論年代或距離,二二八和三一八對當時的我來說都過於遙遠,是不可參與的一代記憶,而今再怎麼覺得長出了自己的論述,也似乎多少帶有後設的傲慢的虛浮。
稍微穩固了腳步的年紀,第一次嘗試踏上街頭,也只是在一眾朋友的互相邀約下,去了兩三次議題遊行。從新聞上來看,遊行總是那麼浩蕩、那麼繽紛,走在現場其實燠熱與疲倦居多。既不曾主動靠近熱烈吆喝的舞臺,望著宣傳車或電子花車的時候,就算可以遠遠對他們笑一下,心裡也一點都沒有站上去的衝動。
心底含著的憤怒和想望或許真實,但我的行動從來都很廉價。用公開帳號說點什麼,已經快要耗盡所剩不多的精力與勇氣。這麼多年,即使立場變了,縮起肩膀的姿態卻萬年不換。沒有朋友相陪的時候,我連踏出門都失去力氣,遑論站在張口撲蝕的巨浪前,主動去架起一面堤防。
熱血是有時效性的,冷血卻可以冷一輩子。長愈大,我愈認清這件事。
直到去年五月,我站在凹仔底公園裡,在外圍的外圍觀察著高雄大路過。本來是真的只路過,想說就看一眼,不進去也沒關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
結果還是走進去了,一個人去。在高高豎起的銀幕前,拿著志工與陌生人印製的標語,我盯著轉播畫面裡的嘴唇們,努力辨認那些高亢的噴罵與指責。
那些我至今都釐不清的事實,興許一輩子也不能全盤理解。我不是神,只是無能的、怯弱的、一次又一次不在場的人,做過最大的反叛,就是在立場相逕的血親前毫不附和,保持噤聲。
──可是也許,也許的也許,這就是我之所以書寫的原因。
如果我的聲音,在某一天某一刻某一秒的未來,能夠成為一條指引生機的線索,讓孤單的靈魂彼此相尋。
那麼,這是否可以稱作一場,發生在心靈角落的、不起眼的、宛如螺絲釘一般的,只屬於我的社會運動呢?
(初作發佈於 2019 年,高雄市電影館的該片映後座談後。僅修過細節與排版,不刪改文風,以原本呈現當時的思索,不完全代表現在的想法。)
2014 年三月十八號,之後十數天,學運的消息佔據了七八成影視新聞和平面報紙的報導篇幅。晚飯時間全家人圍坐餐桌旁,邊夾菜邊盯著電視,七點鐘的黃金時段幾乎花了半小時在學運上頭,新聞標題一條接一條,鏡頭前人們各抒己見,話語和神情被墨印成洪流。
我蹲在流畔,八點一到就關機闔書去洗澡。隔天上學,老師可能偶爾提到兩句,同儕間的話題會是外掃區的落葉下輩子也掃不完之類的。
所以,這次進影院,對我而言是一場見證,也是近乎陌生的旁觀。等待影廳暗下、幕光亮起的時間裡,一絲想法驀然閃過:究竟有多少人,是和我抱著相似的困惑而走進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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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太陽花學運只是這部紀錄片的一部分,本片其實意在陳述陳為廷、蔡博藝對社會運動的詮釋與行動,反思媒體對該片的報導方式,總覺有所不妥,畢竟對當年學運反感的人大概不在少數,如果僅僅以此作為關鍵字引人注目,難免擋掉了這部分的觀眾──或許也是導演傅榆最想對其說話的人。
由於在金馬獎頒獎典禮上的一句話,兩岸掀起一時熱議,看片前我已作好心理準備,這是一部非常有立場的紀錄片。
我認為有這個認知相當重要。畢竟紀錄片不是新聞報導,它的意義在於,以記錄生活的方式,呈現某類人物的某種觀點(雖然經過剪輯或事先協調之後很可能喪失一定程度的真實性,但在此先不談及這樣的例子),也就是說,它有很大成分是要傳遞某種價值觀──這不代表觀眾必須接受,而是藉由那群人的視野,去理解他們所作所為背後的「為什麼」。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事件落幕後的幾年,傅榆帶著當年那臺攝影機再度找上陳為廷和蔡博藝,一面掉淚一面發出這等疑問。她拍片的初衷是為了傳達某種信念,想去驗證什麼,卻很難理清頭緒,為何最後竟走上這般道路:兩個曾經衝在最前線的人,後來都沉默了,成為諸多聲音中的其中一道,被什麼慢慢淹過。
她說想用這部片帶來一點近似於希望的東西,現在卻彷彿命運要她承認,一切不過只會殆盡。
而他們給出的答案,非常平凡、合理卻也令人心酸:「因為我們是人。」
學運結束後的一年,陳為廷站上講臺、站在大家面前,曾經這麼說:「好像從神壇上走下來了。」
那一刻我如遭雷擊,目光留在銀幕上的2014,思緒卻被劈回2019,模糊而帶雜點的畫面與現實生活重合,青年似乎不只在說自己,也隱隱勾勒了四年、甚至更久以後,人們依然在不斷重現的某種未來,當今的欽慕與敵視、遵從與抗拒、位於其中的不明所以或不以為然,於是好像都能有所解釋,又也許其實這般言語持續存在著,只不過我未曾察覺,一如五年前的我看見新聞只覺厭煩總想轉臺那樣。
剛學到共產主義時其實有一點難過,我能約略想像出究竟是什麼氛圍,令人們願意認同這番價值觀,我的理解是,完全的共產社會大概趨近於烏托邦,或者說,當時的人們所能規劃出最美好的樣貌。
然而,正因居住的是人,所以這份盼想恐怕永遠不可能達成,只要現在的社會體系不會一夕崩塌、仍舊受外力干預、居民還記得何謂過去、人類還擁有人性,就會存在社會階層,差別在於,我們有沒有辦法在這樣的體系裡,選擇自己的生活。這便是領導人的重要性,同時也是他所握有的權力邊際。
於是問題來了。誰應該當領導人?或者反面而言,領導者該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是否有辦法為其定義完善?又有誰真的能夠完全符合這些標準?
我們可以丈量桌子、檢視彩色印刷的色碼、以及在大考後燒毀教科書(呃這個大家斟酌一下哈),然而,即使能統計同意與不同意的票數,卻無法憑此斷言這就是最好的選擇,「最好」永遠不能被界定,所以,無論是票數或褒貶發言的多寡,都沒辦法成為某種定案的依據,我們只能承認這是當下作出的最終決定。
離題了,我想說的是,既然如此,我們所選擇/被選擇所處的這個環境,真的如自己所想嗎?大概和身在山中不見山一個道理,沒有人能掌握全盤而真實的立足之地,能做的不過是想像,而這些想像匯集而成的共同體,架構出我們所認知的班級、組織、族群和國家等等,形成大家口中的「社會」。
拉回來剛剛的問題,我的意思是,「領導者」其實就和社會一樣,被大多數民眾想像成某個樣貌,經過許多次的添加、整理與組合,成為一種共同體。當我們以某個稱呼或頭銜代表這個人,卻並非他的名字,表示人們看見的並不是他本身,而是具有這個名詞的共同體。
隨著太陽花學運的推展,愈來愈多人發聲,但聲音開始出現不少分歧。「你們現在就是一個小政府。」傅榆說,「而你(陳為廷)是副總統。」
一些人希望主導小組可以盡快給予明確的下一步指示,一些人要求參與決策小組的會議以明白事件進展,一些人認為中心團體非常封閉,完全沒能聽見內外學生的意見,頗有壟斷之嫌。
他們期望檯面上的領導人可以做些什麼,畢竟在那一段時間,林陳兩人是整個學運的精神領袖,激烈點來說,近似於締造某種奇蹟的神,有責任作出符合身分的舉動或指令,而當結果不符合這份期待、這份想像,群眾的反應理所當然會從仰慕轉為失望──他們心中的共同體殞落了,不再那麼神聖而值得崇拜。
圖/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連結同上)
「好像從神壇上走下來了。」
但是,在此之前,這始終只是一群會為了某些社會議題衝鋒陷陣的人。並不是要為他們推託,然而,這是否可以解釋為,人們發現不再有人能作出「全盤、合理而真實」的決定,不能再讓人遵崇,因此感到惶惑甚至憤怒?
選擇權再次掉回自己手上,灼得燙手,而無法因誰揮動而隨之激情,就好像所經歷的全是幻夢一樣。
把這份檢視帶回近期的臺灣政治狀況來看,這種隨旗子舞動的情境特別明顯。某些人用異於過往的姿態喚起注意和共鳴,人們能夠將其與自己心目中的想像合而為一。
當這些舉動是從「信任」開始的,就很容易去接受、甚至形塑出新的領導者共同體形貌,相信這份想像可以將自己帶往心目中的未來,於是更願意為了這份認定動身,並交付手中握有的選擇權──就此形成類似強人政治的開端與發展,我是這麼詮釋的。
但,不管是太陽花學運或政治選舉,無論你的立場是支持或反對,如此依靠某個人/某些人的帶領,真的好嗎?
座談會時,有人延伸紀錄片的結尾,詢問導演「有什麼樣的方式,可以讓我們和其他人,尤其是同溫層以外的人溝通,並且去關心這個社會」,我滿喜歡導演的回答:
每一場都有人這麼問,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方式就是去拍這些片,那你的呢?這應該就是你的課題了,只有你才找得出自己的答案。
跟別人聊天、在網路上寫寫東西都可以,只要是你能做到的,都可以去嘗試看看──這都是一場屬於你的,小小的社會運動。
圖/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連結同上)
從這裡起步,循著字跡和畫面踏回前路,反顧前面提及的選擇權交付、對共同想像的信任、仰慕與失望、領導者與遵循者、關於如何定義的這件事,來到起點的那一句「因為我們是人」。
是的,人。人與事與物,建構出的想像終究得源自於現實,其實不存在何謂一夕崩塌,它始終在那裡,只是出於某種原因人們從未看見,有時候是被屏蔽,有時卻是選擇性忽略,然而最終都得面對,會造成驚喜或驚嚇就不一定了。
或許你問,那該怎麼辦?導演正是在回答這類困惑。
當人們遞出這個問號,表示將自己擺在被動的位置,希望有人引領並滿足自己,沒有人出現的時候就只能等待,在此之前,暫時努力安於現在的社會,所以才會有人秉著「生活就是忍耐」的信條。我並不是要反對,相對的我尊重每個人對於生活自主的自由意志,但是比起等待,更重要的是,我們想要怎麼辦?能不能嘗試去為此做點什麼?願不願意握起小刀,切開生活的一小角,用這份變動去換取更接近理想社會的可能?
不一定必須滿口專有名詞,但可以試著和熟人聊起你關心的這一部分社會;不一定必須長篇引經據點的評述,但可以主動分享吸收資訊之後的感想;不一定得達成某種結論和共識,也能夠和對方進行討論,其實回到原點,我們認識的終究是彼此,而討論是去更進一步理解。
並非走上街頭抗議什麼才能稱作社會運動,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勇氣在那麼多雙眼睛下剖開自己,但可以累積,就像付完早餐之後剩下的零錢,勇氣是一點點存起來的,直到你覺得可以了,再進行更多的事也無妨。
這是屬於我們的世界,能否不只是等待某個人帶來未來?
如果你也願意做一把小旗子,只屬於你的社會運動,會是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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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依肆/一四,下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