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暫時停止了所有直播,只是一個人待在自己的租屋處。
像是潛入深水裡的魚,靜靜地、不動聲色地藏起自己,不為了逃,只是疲倦了。水面之上太多聲音,太多視線,太多問題。他一時之間無法呼吸,索性不再嘗試。
沒有人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包括他自己。
他無法說清楚這樣的行為是為了什麼。不是報復、不是試探,也不是單純的逃避。就像在無風的深夜裡點燃一盞燈,他既不期待有人看見,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照亮什麼。
他只是困倦了——疲於應對那種無從定義的溫柔。
也許是那天他站在石切丸家門口的時候,那股被誰輕輕揭開的感覺太過鮮明。但他不是驚訝,也不是憤怒,更多的是對自己的遲鈍感到可笑。
他察覺到什麼被設計過。
語言、距離、選擇的界線。
那把鑰匙還躺在包的最深處,像一枚沒有拆封的信物。青江一次都沒碰過,但它的存在,卻從未真正從心底退去。
他不想去承認,他已經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思緒。不想承認,自己曾經那麼自然地、那麼習慣地回應對方每一條訊息;即使知道那可能是被引導的結果,也還是一步步走近,甚至開始等待。
不想承認,這樣的行為本身,就已經不像自己了。
他想找回那個還能掌握時的距離感,想回到『只要不在乎就不會受傷』的狀態。
於是青江斷了所有訊息,掐掉所有能連接世界的迴線。他沒有解釋,也沒有留下任何字句,只是消失。像潮水一樣退去,悄無聲息。
未讀訊息的數字還在增加,青江沒看,也不想讀。平台的、工作的、聽眾的——甚至是那個人的。他催眠自己,每一則未讀訊息都是無關緊要的噪音,一封封積塵的信,靜靜堆在那裡,不再開封。
可偏偏,偏偏腦中仍會浮現那個聲音。那個沉穩的、壓著語氣溫度的嗓音,那些日常裡無甚意義卻讓人記住的句子,甚至連沉默時的呼吸節奏,青江都反覆讀著。
他知道,這樣很糟。知道這樣的念想,根本無法算是斷乾淨。
而石切丸始終沒有出現。
只有語音訊息一條一條不間斷地傳著,平穩、溫和、不多不少。青江沒有點開,但那些在固定時段逐漸增加的數字,卻又讓青江無法忽略石切丸的日常軌跡,甚至他都能猜得到對方可能正在做什麼。
這種從容讓青江更加混亂,他多希望對方能失控、質問、低聲下氣甚至是揭露真相。那樣的話,他反而能理直氣壯地告別,說服自己只是陷入一場過於溫柔的騙局。
但石切丸只是維持著自己那套穩定的節奏,似乎一切都還在原處,而青江的消失對他沒有絲毫影響,那樣的沉默,比追問更讓人心煩。
這場靜默的對峙,就這樣延續了幾天。
外界安靜到不像真實,像隔了一層霧,世界的色彩都被悄悄洗淡了。青江不記得自己吃了什麼,也不記得自己睡過多久。只有早晨的光影一遍遍地灑在牆上,再被拖得長長的、淡淡的消失。
他以為他會習慣不被左右的生活。
直到那天傍晚。
青江從一場不安穩的午睡中醒來,空氣悶得發黏,街燈在窗簾縫隙間洇開一圈沉重的死白。水杯裡的茶早就冷了,手機就放在枕邊,他沒有拿起來,卻莫名地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
太安靜了,安靜地像是全世界只剩他一人。
他終於打開手機,看到石切丸最新的一則訊息停在清晨六點,不是什麼特別的時間,但卻是一個他太熟悉的時間點。
石切丸總是在這時候和他說早安,晚些時候到公司會提起路上買的咖啡,午後會談起某家甜品店的蛋糕或他遲來的午餐,回家前會去餵那隻黏人的貓但發現牠是家貓,回家後分享晚餐或是最近新讀的書。
然而此刻,除了那則停在六點的訊息,什麼都沒有。這在之前從未發生,時間悄悄地流轉,卻加深了青江的心神不寧。
那一瞬間,他第一次懷疑——也許,石切丸真的不會再傳訊息了。
明明那人知道自己的地址,知道他的性格,知道他這幾天為什麼沉默——而且有的是方法能讓他說話,能讓他妥協,能逼他回頭。
他卻什麼都沒做,也沒有逼近。他只是停下來了。
這種停下不是放棄,卻像一種更致命的冷靜——甚至是某種精準的等候。
或者更殘酷的可能是,他已經不在乎了。
青江盯著螢幕,努力地控制此刻過於紛亂的情緒,他壓抑著指尖的顫抖,點開那一串堆積如山的未讀訊息。
那些留言裡沒有一句控訴,也沒有探問,語氣還是一樣,甚至連語速都沒變,講著輕描淡寫的日常——對一款新豆子的期待、昨天經過一間熟悉的餐廳、院子裡的花開了,晚餐不小心煮得太多⋯⋯
他邊聽邊覺得自己像個過期的角色,回到一齣不再上演的戲裡,拾起一些過時的片段。
直到那則清晨的訊息,語調一如既往,甚至有些溫和得過分,像是替不會再見的人留下一句不會驚擾的告別。
『今晚會下雨,如果要出門的話記得帶傘。』
那聲音輕柔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也像什麼都已經結束了。
青江垂著眼,盯著自己指尖慢慢收緊的樣子,胸口有些悶,一種被擰住的悶。不是劇痛,而是一根拉緊過頭的弦,在胸口無聲地顫動,幾乎要斷。
他不想承認這句話讓他有多動搖——不只是因為內容,而是儘管他懷疑、逃避,石切丸還是維持著一貫的溫和。
他以為自己還能保持冷靜,卻發現連思緒都在發顫。他試著憤怒,試著對抗,試著在心裡吼出『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知道我會這樣反應』。
可他越是想找一個能讓自己生氣的理由,卻越是感到力不從心。
那一瞬間青江才意識到,他其實不是在等待一個答案,而是在等那個訊息繼續跳出來——等石切丸像往常一樣,出現在生活裡的縫隙中,用平穩的語氣填滿他的沉默。
但現在,石切丸真的放棄時,青江也失去能夠心酸的立場了。
他再次按亮熄滅的螢幕,畫面被他握得有些髒,指紋一層疊著一層。他彷彿看見藏匿在那些重疊的指痕底下,一個想要假裝不在意,卻一夜一夜失眠的自己。
青江受不了這樣的靜默。
他從床上起身,沒換衣服、沒穿外套,連手機都那麼放在床邊。
門口的空氣還是冷的,他踏出去的那一刻,忽然不知道自己是想去哪裡。
不是為了去找誰,也不是為了證明,而只是無法再留下了——在這間充滿那個聲音、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的房間。
青江走了出去,像是被推著,也像終於再也無法裝作不在意。
※※※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沒有帶手機,也沒看時間,連目的地也沒有,只是踏著夜色一路往前。空氣潮濕得像水面底下的沉息,涼意從腳底透進來,一點一點,沿著骨縫往上爬。
雨開始落下來的時候還很細,像霧一樣沒什麼存在感,但隨著時間推移,那些無聲的水線漸漸濕透了他的上衣、髮絲、衣襟。雨水從脖子滑進衣領時,他只微微顫了一下,沒停,也沒回頭。
他像在逃,也像在追,追什麼他說不上來。只是走著,身體似乎比他更早做出選擇,選擇離開那間空蕩的房間,選擇在無人的街道上讓時間往前流。
城市靜得不像話,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汽車經過的響動,被雨霧攤薄得幾乎聽不見。他走過一排排住宅,街燈在濛濛雨幕中拉出柔光的邊界,那些輪廓一如他心裡的線條——模糊、遲疑,卻頑固地延伸著。
直到他看到那抹金黃。
幾乎是藏在一個不顯眼的轉角後,銀杏的枝頭還掛著未全然落盡的黃葉,雨水積在葉片上,隨著風吹灑落一地碎金。他的腳步在那裡停住了,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這裡,是石切丸家的住宅區。
不是刻意,也不是毫無根據——他的腳下正是那條『三十分鐘左右』的距離。
青江站在原地,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其實潛意識裡一直在往這裡靠近。就像他明明不打算再回應,卻一次次走到了那個聲音會傳來的地方。
他沒有再往前。只是在不遠的路邊站定,眼前那棟二層樓的房子輪廓熟悉得讓人心悸,窗邊還擺著那個他記得的花架,屋簷下還掛著沒收起來的洗衣夾,宛若昨天也曾見過的畫面,從記憶中流出,如今安靜地浮現在眼前裡。
雨落得更密了。他沒有傘,衣服已經濕了一半,風從背後吹來,冰得像某種過期的問句,一遍一遍往心上拍。
他沒有走近。他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見到那個人。或者說,他太清楚——見了也不會有答案,只會讓他更難不在乎。
就在他快要轉身離開時,一個聲音從雨裡傳來。
「⋯⋯青江?」
是巧合。
石切丸出現在對向的路口,左手還提著公事包,襯衫袖口微微皺著,像是剛從辦公室趕回來,還來不及卸下工作的氣息。
他明顯愣了一下,腳步停在原地,那聲音脫口而出,沒有預謀,也沒有預備,像是經過喉嚨時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叫人。
青江的肩膀微微一顫,轉頭的動作像是被拉住了魂。那聲音穿過雨霧與黑夜,在他耳邊微微震了一下,是帶著真實溫度的呼喚,不是語音裡的沉穩,不是訊息裡的字句,而是——真正的、正在靠近的人聲。
必須要離開這裡——他第一反應就是這麼想的。
可是腳卻沒動,像是早就預想過這一刻,身體卻比情緒還快地認輸了。他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連氣音都沒來得及吐出。
太多情緒湧上來了。
那種在語音裡聽不出真偽的溫柔、那些看起來平穩卻步步靠近的節奏,還有他此刻濕透的衣服、因寒意發白的指節——青江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傷人的話、厭棄的話、讓自己能重新退回安全距離的話。
「⋯⋯你是故意的吧?這些、全部——」
但他沒說完。
石切丸已經走近了幾步,傘停在兩人之間,隔著細雨,他的聲音忽然上揚了一點,比平時更大聲,也更不穩。
「我不是說了會下雨嗎?你為什麼沒帶傘?!」
那句話在雨聲裡顯得刺耳,卻比任何質疑都來得真實,及不常見的失控。他的眉頭皺著,帶著意料之外的本能反應,眼底是壓抑不住的焦躁與慌亂。
青江怔住了。
他沒見過這樣的石切丸。
那人總是那麼穩重、從容、擅長看穿一切,語氣總是柔和的、話語總是經過選擇的——可此刻卻連呼吸都略顯急促,難得任由情緒凌駕於理智之前。
那句『為什麼沒帶傘』在腦海裡迴盪不去,像是一道不肯散去的漣漪,明明只是再平凡不過的關心語句,卻比任何控訴都更叫人無法承受。
還沒等青江反應過來,石切丸已經將傘塞進他手裡,動作有些重,失去屏障的雨水順著他的髮梢與領口一路滴下來,他卻根本不想浪費力氣遮擋。
「拿著。」石切丸說得簡短,語氣沒有多餘的顫抖,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急切。
青江下意識接住那把傘,傘柄因為濕意而滑了一下,他幾乎沒握穩。
石切丸卻沒停留在原地,他的手抓住青江的手腕,動作比以往更加強硬——那不是邀請,也不是引導,而是一種幾乎接近命令的牽引。
青江只來得及吸一口氣,整個人便被那力道拽得往前一步,鞋跟在濕滑的路面上一晃。他想掙開,卻反而被拉得更緊了一點,石切丸的力道近乎不容拒絕。青江感覺到腕骨處那一瞬間的壓痛,是真真切切的。
石切丸沒有回頭,也沒有解釋。他只是低著頭,一步一步穿越濕漉漉的街道,肩頭被雨打得濕透,髮絲貼在頸側,襯衫早已被雨水染成深色。
他彷彿在壓抑什麼,又彷彿只是終於讓那點壓抑決堤了。
青江突然發現,這才是真正讓他無法對抗的——不是被算計,不是溫柔,而是那份石切丸幾乎從不展現出來的強勢。
他的指節握緊傘柄,心跳卻混亂得不像話。他分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麼情緒——被保護的錯覺?被迫的懼意?還是某種在絕望中微微顫動的依戀?
雨不大,卻冷得像是春末殘存的霜,從衣襬、袖口一路滲進皮膚裡。
「⋯⋯放開我、」
青江終於開口,但語氣輕得連自己也欺騙不了。
這不是他原本打算說出口的話,也不是他原本想像的發展。
但那聲『你為什麼沒帶傘』卻真真實實地堵住他的心口。
那句話裡像是什麼都有,也像什麼都沒有。
此刻,他卻無法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