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並不常外出。
不完全是因為不能出去,也沒有到走在路上就會有危險的程度,只是太熟悉的地方會讓他不安,太陌生的地方又顯得多餘。
逃離京極家之後,他對於『被看到』這件事總有些戒心——那些視線不一定存在,卻像空氣裡常駐的氣壓,逼得他習慣性地把生活範圍壓縮到安全邊界之內,一如他精心挑選的語音內容、有限的直播時段與謹慎的移動路線。
但那天早晨醒來時,屋裡安靜得有些過分,空氣像是冷卻太久,連水杯裡的殘溫都消失得太快。語音平台顯示著未回覆的聽眾訊息,石切丸昨晚的留言還沒聽,他沒有馬上點開,像是刻意將那些雜音擱置,讓它慢慢沉到視線下方。
他覺得今天什麼也不想做,也不想說話。
青江望著窗外發呆了一陣子,甚至想不起來為什麼決定出門。只是隨便穿了件外套,背起包鎖上家門,連目的地都沒思考,就那麼隨機地選了一站地鐵下車。
靜靜地跟著人潮走了一小段,青江選了個看起來寧靜的轉角鑽進去,走在陌生的街區,看著斑馬線上的光影跳動,他不好奇自己在哪裡,只是想暫時遠離那些生活的嘈雜。
直到他走進一條不甚起眼的巷弄,一道路牌落進視線時,他才停下腳步,忽然對這裡是什麼地方有了明確的認知——他從未仔細查過,畢竟他也沒想過要去——
這裡不就是石切丸家所在的住宅區嗎?
他怔了一下,下意識地確認手機上的時間,距離他從自己家出來,甚至繞過不只一個重複的路口,也不過十多分鐘。
而他還記得,他問起石切丸家是否也在附近時,對方給出的回覆是——走路三十分鐘左右。
那晚石切丸說得那麼自然,那麼有距離感,就這麼讓他留下確實也說得過去。三十分鐘不近,雨又下得大,青江甚至還在後來的日子裡反省過,也許在茶室時就不該答應讓他送自己回家。
可是現在呢?
從他現在站著的位置,到他的家,地圖上的距離清清楚楚地標著——搭地鐵,不過三站。
他不是被騙。石切丸也沒有說謊。
只是那晚的『三十分鐘』,是他從所有可以被說出的版本裡,挑了最溫和、最不會讓人產生戒心的那種說法。
就像當時他問起那間茶室的選址,石切丸沒有否認他確實是選在青江家附近,也提過靠近地鐵。他那時怎麼沒想過,這條線也可能直通石切丸家呢?
青江低聲笑了,帶著苦意,笑自己竟那麼輕易地信了,甚至還順著對方的語氣想像了一條『不遠不近的距離』,好讓自己的妥協有跡可循。他站在路口,沒有繼續往前,也沒有掉頭離開,手指輕輕碰了下手機螢幕,平台的頁面亮起,停在早晨未讀的那則訊息。
他該生氣地質疑。
『你說的三十分鐘路程,但搭地鐵根本不用那麼久。』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在安排,讓我以為自己有選擇?』
他滑動手指,幾乎要按下錄音鍵時,一道光影在眼前輕晃。
他抬頭,就看見那棵銀杏。
葉還沒落完,黃澄澄地掛在枝頭,陽光從樹縫間斜照下來,在人行道上灑出一地斑駁的碎光。
那一瞬間,他突然發現——這裡就是石切丸的家。
那顆石切丸曾在對話裡提起的『門前的銀杏樹』,青江原以為只是街上的行道樹,是城市裡的尋常秋景。卻沒想到,銀杏生長的地方,不在街道,而在一戶人家的庭院裡。
青江看著那棟陌生的住宅,標準的獨棟二層樓,圍籬不高,牆面乾淨,窗邊擺著一排花架,靜靜地曬著還未完全乾透的洗衣籃,甚至還有一塊光線照得剛好的窗玻璃,像是才被擦過。
他站在原地,沒有靠近。
直到那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來,他才悄悄壓住胸前的包。
那把石切丸留下的鑰匙,一直在裡面。
從收到它那天開始,青江就不曾將它拿出來過。沒有再掛鑰匙圈,也沒換位置,只是一直讓它靜靜地躺在包裡最裡層的內袋。甚至連指腹都已經摸熟了它的邊角。
他沒有衝動地想拿出它,只是將包包輕輕壓在心口,像是壓住一點不該浮現的念頭,也壓住那逐漸動搖的平衡。
青江很清楚,只要再走近一步,只要那扇門輕輕轉開,他也許就能進入那個空間。
但他沒有那麼做,不願意就這麼輕易地選擇。
他也終究沒有問出那句令他心悶的話,停下了按住錄音鍵的動作,只是任由手機螢幕在掌心熄滅,阻斷了那些不能言說的可能性。
青江退了一步,低頭把手機收進外套口袋,那動作有些慢,像是怕碰壞什麼易碎品,也像是不想太快把這一刻收起來。
然後才轉身,不敢回頭。
那棵銀杏的樹影落在他背後,像一個無響的回音。
青江不願意細想,可他確實也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那個什麼都不知情的他了。
不能說是逃離,但青江很快地返回自己的租屋處,他沉默地關上門,視線落在被他隨手放在茶几的包包上。
那把鑰匙還在裡面,位置沒有變動,皮革吊牌一角被壓出一道小小的彎,幾乎貼合他掌心的弧度。
青江沒有取出,也沒刻意丟開,只是讓它待在那裡,如同一件被擱置的待辦事項——或更確切地說,是一段他尚未準備好直面的可能性。
窗外的光逐漸轉暗,雨又落下來了,彷彿是某種拖了太久的聲音終於有了出口,青江沒有開燈,任由自己靠上沙發,閉著眼,好像這樣就能忽視那些被藏起的秘密。
他努力不去思考石切丸為什麼要那麼做,但卻在那片靜下來的雨聲裡,聽見了那句自己不敢問出的回音。
『⋯⋯是不是、連你讓我感受到的溫柔,也全是你的安排?』
他不敢真的說出口,但那些疑問仍然落在心底,像銀杏葉一樣,無聲無息地覆了一層又一層。
手機震了一下,青江不用猜都知道,那是石切丸傳來了訊息。
他沒有立刻點開,只是將手機收進口袋,怕自己聽見他的聲音,就連最後這點靜默也會被驚碎。
現在不是一個適合對話的時候。
他還沒準備好聽,也沒準備好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