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61年真實刑案
父親的記者證壓在我抽屜底層二十年,
直到整理他遺物時,那本染著菸漬的筆記本跌落出來——
「1961年秋,瑠公圳,林秀月……兇手絕非李志遠。」
我握著這本跨越四十年的控訴,一腳踏進軍方刻意遺忘的污水溝。
官僚體系沉默如鐵壁,證物室「意外」火災,關鍵證人精神崩潰前只反覆呢喃:
「水溝裡那個姐姐……對不起……」
當我終於將真兇王振邦的DNA報告摔在軍務部官員桌上時,
父親泛黃筆跡中的血淚,終於滲進了這個時代的瞳孔。
民國九十四年(2005年)初冬,寒雨綿綿。我,張介安,四十五歲,在《新時報》社會線打滾剛滿二十年。父親張明哲的肺癌把他帶走快半年了,母親催我整理他堆在老宅閣樓的遺物。空氣裡是陳舊紙張和塵蟎的味道,我從一個斑駁的桃心木書櫃深處,拖出一只沉重的舊皮箱。鎖早已鏽蝕,稍用力便彈開。
箱內多是泛黃的採訪筆記、褪色照片,還有他數十年記者生涯的剪貼簿。最底下,壓著一本深藍色硬殼筆記本,封面燙金的「採訪紀要」字樣已模糊。我隨手翻開,內頁紙張脆黃,鋼筆墨跡帶著歲月暈染的毛邊。一段字猛地刺進我眼裡:
民國五十年十月五日,陰。瑠公圳支渠(近今新生南路三段)。
死者:林秀月(卅一歲,本省籍,裁縫)。現場慘極,衣不蔽體,頸部有勒痕,下身…(墨漬暈開,字跡模糊)。圍觀者眾,警方封鎖遲緩,現場破壞嚴重。
風聲指向附近營區士兵。氣氛詭譎。
十月七日。
軍方閃電宣布破案!兇嫌李志遠(廿一歲,空防部警衛營士兵)坦承犯行?過程粗糙至極!僅憑「自白」?無任何實質物證支撐!李兵眼神驚恐渙散,所供拋棄兇器地點搜無一物。疑點重重!軍方急於結案,輿論沸騰,壓力如山。
吾深疑之!此案恐為天大冤獄!兇手絕非李志遠!然軍方鐵幕已降,噤若寒蟬。可恨!可悲!
(此後數頁被整齊撕去,留下參差的毛邊)
…明哲,汝若見此,當知吾心之痛與未竟之志。真相沉於溝渠,冤者困於囹圄,記者之恥!

最後一行字,墨色極深,力透紙背,幾乎劃破紙張。父親的名字「明哲」二字,帶著一種沉重的囑託。我指尖撫過那暈開的墨漬,彷彿觸到四十多年前父親書寫時,可能滴落的憤怒或無力的汗水。那些被撕去的頁面,藏著什麼他無法形諸筆墨的禁忌?「兇手絕非李志遠」——這七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
父親在世時,從未對我提過「瑠公圳」三字。他只是一個嚴肅、菸不離手、總在深夜伏案寫稿的背影。此刻,這本沉甸甸的筆記,卻像打開了一道通往他內心深淵與未竟戰場的門。那被刻意撕去的空白,那力透紙背的「記者之恥」,像無聲的咆哮,穿越時空撞擊著我。我握緊筆記本,舊皮革的氣味混合著塵埃鑽入鼻腔。血液裡某種蟄伏的東西,甦醒了。
「爸,」我對著閣樓凝滯的空氣低語,「你沒說完的,我來查。」
回到報社,我立刻鑽進檔案室。霉味刺鼻,一排排鐵架上堆滿蒙塵的合訂本。我找到民國五十年十月的新聞微縮膠卷。螢幕幽光下,當年的報導冰冷而簡略:「瑠公圳驚現女屍,軍方迅速破案,兇嫌李兵伏法」。李志遠的名字被一個冰冷的「李兵」替代。關於「迅速破案」的過程,語焉不詳。父親筆下那個「眼神驚恐渙散」、「所供拋棄兇器地點搜無一物」的青年,在官方敘述裡,只剩下一個符號化的、罪有應得的兇殘形象。兩個月後,一則小豆腐塊報導:「瑠公圳姦殺案兇犯李志遠,經軍法組審判,已執行槍決。」輕描淡寫,一筆勾銷。
軍法組…空防部警衛營…這些單位名稱像生鏽的鐵鎖。我試圖從社會新聞資料庫尋找當年可能參與辦案的退休警官,名單寥寥,多已作古。正當線索似要斷絕,一個名字跳入眼簾——周國忠。資料顯示他是當年轄區派出所的年輕警員,參與過最初現場的秩序維持,後調職,現已退休多年。
幾經周折,我在新店一處僻靜的舊公寓裡找到周老。他年近八十,背微駝,眼神卻仍有鷹隼般的銳利殘影。客廳牆上掛著褪色的團體照,是當年派出所同仁。
「張明哲…」他聽我自報家門並提及父親,渾濁的眼珠動了一下,嘆口長氣,「你父親…是個硬頸的人。那時,沒幾個敢對軍方辦案放個屁。」他搖著蒲扇,記憶的閘門緩緩開啟。

「林秀月…唉,慘啊。發現時泡在圳邊爛泥裡,附近菜園阿婆嚇到失神。我們到時,人早就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腳印亂七八糟…」他搖頭,「軍方的人後來才到,氣勢洶洶,直接把現場接管了。我們這些穿黑皮的(警察),靠邊站。」
「李志遠那兵呢?您見過嗎?」我追問。
「見過!怎麼沒見過!」周老聲音陡然提高,「被抓進來時,像隻嚇破膽的兔子!路都走不穩,兩個憲兵架著。後來…」他壓低聲音,「聽說在他們那邊(指軍方單位)『問』了很久。再帶出來時,整個人…癡癡呆呆,問他什麼都只會點頭,嘴裡唸唸有詞,像中邪。那份自白書…哼!」老人從鼻孔噴出一股氣,滿是不屑與一種深沉的無奈,「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對勁!但誰敢說?那個年代…軍方說結案,就是鐵案!」
「我爸…他當時在查什麼?您知道嗎?」
周老瞇起眼,陷入回憶:「他來找過我幾次,問得很細,現場圍觀的有誰?最初發現的細節?軍方接手時有沒有特別的舉動…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問我,案發前後,有沒有聽說營區裡其他兵有異常?尤其…」老人頓住,似乎在斟酌字眼,「尤其是一些腦子…嗯…比較不靈光,或手腳不乾淨的。」
「他有提到具體名字嗎?」
周老皺眉苦思,最終搖頭:「太久了…記不清。只記得他臉色很沉,說『有一條線索,指向另一個人,但剛摸到邊,就斷了,像被人硬生生掐掉』。」他看著我,眼神複雜,「你父親,是條漢子。但那個線頭…他終究沒能拽出來。」
另一個人!父親筆記裡被撕去的頁面,是否就與這個「另一個人」有關?這個名字,像幽靈般在塵封的卷宗和老人的記憶碎片中浮現。我將目標鎖定當年的空防部警衛營退役人員名冊。這無異大海撈針。透過管道,我拿到一份極不完整、字跡模糊的複印名單。一個又一個名字劃過眼前,毫無頭緒。直到,一個名字讓我指尖一頓——王振邦。旁邊極小的備註字樣:「民國五十二年因病退役」。
「病」?什麼病?我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周國忠那句「腦子…比較不靈光」!心臟狂跳起來。循著戶政資料的殘跡,我追蹤到王振邦的親屬。他早已離婚,唯一的兒子王偉誠在台中一家修車廠工作。
在修車廠油污與金屬撞擊的噪音中,我找到王偉誠。他三十多歲,一臉疲憊與戒備。聽到我詢問他父親王振邦,尤其是關於民國五十年瑠公圳的事,他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我爸…他精神很不穩定,很久了。」他聲音乾澀,「在…在安生療養院。你們…問這個做什麼?那些陳年舊事…」
「不是舊事,」我直視他的眼睛,「可能關係到一個被槍決的年輕人是不是冤枉的,關係到當年殺害林秀月的真兇是誰!」
王偉誠像被抽掉力氣,靠在沾滿油污的車門上,沉默良久。「我媽…就是受不了他那些『毛病』才走的。」他終於開口,帶著恨意,「小時候,他偶爾會清醒,但常常半夜驚醒,發瘋一樣說胡話…有幾次,我聽到他…」他艱難地吞嚥,「他哭著說『水溝裡那個姐姐…對不起…』『好多血…不是我…我控制不了…』」他猛地抬頭,眼中佈滿紅絲,「我後來長大,自己偷偷去查過舊報紙…時間、地點…都對得上!是他…一定是他!」他痛苦地抱住頭,「他是個魔鬼!可他也是我爸…我能怎麼辦?把他交給警察?他早就是個廢人了!」
王振邦!父親筆記裡那個模糊的「另一個人」,終於有了清晰的輪廓,而且帶著極其沉重的精神病史與自白式的囈語!這太關鍵了!我強壓激動,懇求王偉誠同意我去見他父親一面。他掙扎許久,終於頹然點頭。
安生療養院在郊區山邊,空氣清冷。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會客室,我見到了王振邦。他蜷坐在輪椅裡,頭髮花白稀疏,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嘴角掛著一絲晶瑩的口水。護士低聲說:「退化很多年了,時好時壞,幾乎不認人。」
我蹲在他面前,輕聲開口:「王先生?還記得…瑠公圳嗎?新生南路旁邊,以前有水溝的地方…」
他毫無反應。
「林秀月…」我小心翼翼地吐出這個名字,「那個裁縫師…」
剎那間,王振邦空洞的眼珠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輪椅扶手,指節發白。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異聲響,混濁的眼睛裡突然爆發出極度的驚恐,死死瞪著我身後的空氣,彷彿那裡站著什麼恐怖的東西。

「啊——!」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尖叫撕裂了會客室的寧靜!「不要過來!血!好多血!」他整個人痙攣起來,瘋狂地想從輪椅上掙脫,「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敢了!別找我!」涕淚橫流,恐懼扭曲了他衰老的臉龐。
護士和看護員迅速衝進來按住他,注射鎮定劑。混亂中,王振邦布滿血絲的眼睛在藥物作用下漸漸失神,身體癱軟下去,只剩嘴唇還在無聲地、反覆地開合。我死死盯著他的口型——
「…水…溝…姐…姐…」
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脊背。這不是懺悔,這是深植於瘋狂靈魂深處的恐懼烙印!父親當年追查的「另一個人」,就是王振邦!他一定掌握了某些線索,指向這個精神狀態不穩定的士兵,但當年的軍方,為了快速平息輿論,選擇了更「方便」、背景更單純的李志遠作為犧牲品!
必須找到物證!當年的關鍵證物——兇器、林秀月身上可能殘留的生物跡證,是唯一能將瘋狂囈語轉化為法律證據的鐵錘!我動用所有人脈,追查當年案卷與證物的下落。反饋回來的消息卻冰冷徹骨:負責初勘的地方警察局表示,軍方當年以「軍法案件」為由,強行接管了所有關鍵證物,包括屍檢報告和現場採集的微物跡證。線索指向軍務部檔案處一個編號50-特調-074的絕密封存箱。
我以《新時報》名義,正式發函軍務部公共事務室,申請調閱該封存箱內與瑠公圳案相關的證物資料,特別是「與生物跡證相關之鑑定報告或實物」,並提及此案可能涉及司法重大瑕疵,請求協助澄清。
漫長的兩週等待,充滿焦慮。終於,一封印著軍務部關防的正式回函躺在我的桌上。措辭嚴謹、冰冷:
「…經查,編號50-特調-074之相關檔案卷宗,因年代久遠及早期檔案管理系統未臻完善,已於民國八十七年(1998年)檔案庫房搬遷整併過程中,不幸遺失。本部對此深表遺憾…關於生物跡證部分,因當年鑑識技術所限,並無相關DNA紀錄留存…」

「遺失」?好一個輕巧的「遺失」!像一塊投入深井的石頭,只換來空洞的回音。四十多年足以湮滅太多東西,更何況是有人「需要」它消失的東西?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我,彷彿父親筆記本裡那暈開的墨漬,是預先寫好的嘲諷。
不!還有王振邦!只要取得他的DNA樣本,與當年林秀月案發現場可能殘留、但未經檢驗的微物證據(假設奇蹟般還存在於某個角落)進行比對,或者…我腦中靈光一閃——與李志遠家屬的DNA進行排除比對!這是最後的科學堡壘!
我再次前往安生療養院。這次,王偉誠也在。我向他解釋DNA比對的重要性,這是唯一能科學驗證他父親是否涉案、同時也是為李志遠洗刷冤屈的最終機會。王偉誠眼神掙扎,看著輪椅上癡呆流涎的父親,最終,痛苦地點了點頭。他顫抖著手,用我提供的採樣棉棒,在王振邦麻木的口腔內壁輕輕刮了幾下。那幾根潔白的棉棒,此刻重逾千斤。

同時,我費盡心力聯繫上李志遠早已年邁、移居東部鄉下的叔父李火旺——他是李志遠在台唯一的血親長輩。電話那頭的老人,聽聞我的來意和可能為侄子洗冤的希望,沉默了足足一分鐘,話筒裡只傳來壓抑的、濁重的呼吸聲,最後是長長一聲夾雜著無盡悲苦與一絲渺茫希冀的嘆息:「…志遠他…是個老實孩子啊…冤啊…」他同意提供自己的血液樣本進行親緣比對。
棉棒與血液檢體,承載著兩個破碎家庭的重量和跨越四十年的沉冤,被分別密封,送往我所能找到的、最具公信力的民間鑑定實驗室。等待結果的日子,每一秒都被拉長、扭曲。我反覆翻看父親的筆記,那些力透紙背的字句,那些被撕去的空白,像無聲的鞭子抽打著我。實驗室終於來電通知報告完成時,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報告結論冰冷而清晰:
一、 經STR基因位點比對,受測者王振邦之DNA型別,與存檔之李志遠案卷宗內,林秀月屍體指甲縫中殘留之極微量皮屑組織(註:該檢體因當年技術所限未進行有效分析,僅以特殊條件封存,此次經重新萃取)所得之男性DNA型別相符。
二、 經親緣關係分析(Y-STR),李火旺之DNA型別,與上述林秀月屍體指甲縫中殘留之男性DNA型別排除來自同一父系。
白紙黑字,像一道閃電劈開四十年的迷霧!林秀月死前抓傷的兇手,是王振邦!指甲縫裡留下的,是屬於真兇的皮屑!而李志遠,他的血緣與這罪證毫無關聯!父親當年在重重鐵幕下憑著記者直覺與勇氣寫下的「兇手絕非李志遠」,在近半個世紀後,終於被科學的利劍所證實!
我將厚厚的鑑定報告副本,連同一份措辭嚴厲、詳述調查過程與發現的新聞稿大綱,狠狠摔在軍務部公共事務室陳主任的辦公桌上。堅硬的桌面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陳主任,一個保養得宜、神情慣常帶著官僚式溫和的中年人,拿起報告,快速翻閱。他臉上的溫和面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解,先是震驚,繼而轉為一種難看的鐵青,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這…張記者,這…事關重大,牽涉極廣,需要…需要時間查證…部裡…必須審慎研議…」他語無倫次,官腔本能地開始築牆。
「研議?」我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因壓抑著巨大的憤怒而微微發抖,「研議多久?再一個四十年?等所有當事人死光?等真相永遠爛在你們標示著『遺失』的檔案庫裡?」我指著報告上那冰冷的科學結論,「證據就在這裡!李志遠的血,王振邦的罪,還有你們當年為了快速結案而一手鑄成的冤獄!你們欠李志遠一個遲來的正義!欠這個社會一個真相!」
陳主任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他抓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手指顫抖地按了幾個號碼,聲音乾澀緊繃:「…請…請立刻通知部長辦公室、軍法司、督察室…緊急…最高層級會議!對,現在!立刻!」
看著他倉惶失措的樣子,我心中沒有快意,只有一片沉重的蒼涼。走出戒備森嚴的軍務部大樓,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我驅車直奔金山安樂園。父親的骨灰罈靜靜安放在一面素淨的牆格里,照片上的他,眼神依舊銳利。
我點燃三炷香,煙氣裊裊上升。將那份DNA鑑定報告的複印本,輕輕放在父親的骨灰罈前。
「爸,」我對著冰冷的瓷罈低語,喉嚨發緊,「『兇手絕非李志遠』…您寫的這七個字,我…替您證實了。撕掉的那些頁,我也…算是補上了。」照片裡的父親沉默著。香灰無聲地斷落一截。
民國一百年(2011年)秋,距離父親在筆記本上寫下憤怒與懷疑,整整五十年。一則快訊在全國新聞頻道滾動播出:
「…軍務部、最高檢察署今日召開聯合記者會,正式宣布:經重啟調查及最新DNA科學鑑定證實,民國五十年發生之瑠公圳女裁縫師林秀月遭姦殺案,原遭軍法審判並執行槍決之士兵李志遠,係遭刑求取供、證據不足所造成之重大冤獄,現予正式公告撤銷原判決,並追認其名譽。真兇經DNA比對確認為同營士兵王振邦(已歿)。總統代表政府向李志遠家屬表達最深切歉意…」

電視螢幕的光,映在我書房的牆上。我關掉聲音,房間裡只剩下窗外的車流低鳴。拉開抽屜,父親那本深藍色的採訪筆記靜靜躺著。我撫摸著封面上模糊的燙金字跡,指尖劃過內頁那暈染的墨漬和被撕去的毛邊。
抽屜深處,還有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裡是年輕時的父親張明哲,穿著卡其布記者裝,口袋插著兩支鋼筆,意氣風發地站在一棟掛著「新時報」招牌的老建築前。那眼神,與他晚年伏案時菸霧繚繞中的沉鬱截然不同,充滿了對這個世界不公不義之事刨根問底的銳氣。
我拿起父親的記者證,塑膠封膜早已發黃變脆,裡面的黑白照片也已褪色。證件角落,他用極細的鋼筆,寫著一行小得幾乎看不清的字:
「筆可焚,骨可碎,墨跡當入土,生根。」
窗外,台北的霓虹漸次亮起,照亮這座早已沒有瑠公圳污水氣味的城市。父親的墨水與李志遠的血,在時光深處早已混融,沉入地底。它們未必能長出參天大樹,但那些頑固的根鬚,或許終能在黑暗的土壤裡,為一個被刻意遺忘的名字,撐開一絲透氣的縫隙。
墨跡已生根。我合上抽屜。
後記:溝渠裡的星光
我終究沒能親手將平反的報紙燒給李志遠。
當新聞快訊在電視螢幕炸開時,窗外的台北正飄著細雨,霓虹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暈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那些道歉、那些遲來的正義宣言,像隔著厚重的水族箱玻璃傳來的聲音,悶悶地撞在耳膜上。
父親的筆記本攤在書桌燈下,撕頁的毛邊被光影拉得極長,像一道道未癒合的傷口。我撫過他寫的「記者之恥」——墨跡早已乾涸龜裂,可當我的指尖壓上去,竟覺得燙。
他當年沒能拽出來的線頭,四十年後纏住了我的手腕。王振邦癡呆的瞳孔裡閃過的驚懼,周老警官搖頭時抿緊的嘴角,軍務部官員鐵青的臉…所有碎片終於在DNA報告的白紙黑字裡嚴絲合縫。可拼圖完成的瞬間,巨大的虛無感反而淹沒了我。
李志遠的叔父李火旺,在電話那頭聽完消息後,沉默了更久。
「…多謝。」沙啞的兩個字,接著是壓抑不住的、野獸哀嚎般的哭聲,混著東部海岸的風聲灌進話筒。那哭聲裡沒有喜悅,只有被歲月醃漬透了的鈍痛。正義來得太遲,早已風化成另一種形態的傷。
前幾日去金山安樂園,帶了兩份報紙。
一份攤在父親骨灰罈前,頭版是李志遠模糊的遺照與斗大的「冤案平反」。另一份,我折成小小的紙船。走到療養院後方那條早已加蓋成自行車道的舊圳溝旁,蹲下來,將紙船放進淺淺的排水流裡。
「志遠,」我對著打旋的小船低語,「水路或許能通到你老家。」
紙船載著油墨印成的「無罪」二字,在混濁的水面上晃了晃,很快被水流捲進幽暗的涵洞,消失不見。
回程時經過新生南路三段。高架橋切割天空,當年發現林秀月的溝渠位置,如今是閃著跑馬燈的連鎖咖啡廳。我推門進去,點了一杯黑咖啡。
熱氣蒸騰中,恍惚看見父親坐在對面。不再是肺癌纏身的枯瘦模樣,而是他記者證照片裡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卡其布外套口袋插著兩支鋼筆。
他沒說話,只是端起想像中的咖啡杯,朝我身後牆上的電視螢幕抬了抬下巴——那裡正重播著總統道歉的新聞畫面。

我舉起自己的紙杯,隔空與他輕輕一碰。
苦澀的液體滑入喉嚨。
窗外車燈流轉,無數光痕劃過我們之間的空氣,像一條條虛擬的、流動的瑠公圳。
真相是顆沉重的石頭。
我們窮盡一生將它從汙泥裡挖出,擦亮,高舉給世界看。
可當萬眾矚目的鎂光燈熄滅後,
剩下的,
不過是掌心一道被石頭邊緣割出的、隱隱作痛的傷口。
而我們仍捧著它。
像捧著溝渠裡撈起的,最後一盞碎了的星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