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年前的1995年,第一次看《心之谷》就很喜歡,30年來,有空就會拿出來重看一次。在我的吉卜力觀看排行榜,它的名次隨著時間過去,不斷攀升當中;這部也是導演近藤喜文留給世界的唯一長片,是影迷口中珍稀的「一次性奇蹟」,多年來,也常被定義為「被低估的吉卜力珍品」,它藉著兩個少年間的故事,細膩捕捉到青少年成長的第一次變化,在心底激起漫長餘韻。
近藤喜文的影像落實宮崎駿的想像
近藤喜文生前曾參與《龍貓》、《螢火蟲之墓》、《魔女宅急便》等多部作品,在初挑大樑的《心之谷》這部改編自漫畫家柊葵1989年的創作,就將東京近郊的生活氣息、青春時光的迷惘與情感心跳描繪得有條不紊。電影的主軸,是國中三年級生月島雯,在一次偶然中發現圖書館的借閱紀錄中,總有一個叫「天澤聖司」的名字,於是對這個人產生了奇妙的興趣與想像。直到她真的遇見了他,一個立志成為義大利小提琴工匠的少年,兩人的關係從口角、較勁到理解與鼓勵,構成了那種「不是愛情卻超越友情」的青春曖昧。
《心之谷》是吉卜力少有的貼近現實世界的作品之一,它沒有王蟲、會說話的黑貓和變成豬的大人,有的只是住在上下舖的東京公寓,擁擠電車上的沉默,與同學間的午餐叨絮,考試壓力下的抽屜筆記,與一隻肥貓領著少女走進未知世界的那份微妙悸動。這樣低語式敘事,架構出近藤喜文最溫柔的筆觸。
雖然導演是近藤喜文,但忙著《魔法公主》的宮崎駿,仍然親自擔任劇本與製作,他搭了一個如《魔女宅急便》琪琪、《龍貓》皋月邁向青春期的舞台,讓主角月島雯(以下簡稱雯)經歷一些像是從圖書館借書卡上的名字巧合、日文版「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的填詞翻寫、對於文學寫作的熱愛,到神秘地球屋與貓男爵的幻想段落,這些元素構成了日常生活與夢想之間的橋樑。

宮崎駿一直以來都是探索「少女如何在困難中自我成長」的敘事大師,《心之谷》正是對這則青春命題的變奏:沒有劇烈的世界改變,只有一個普通女孩開始相信自己有能力說故事,並藉此走進他人與自己的心。近藤喜文則以劇本與分鏡為基礎,注入更貼近現實的細節,包括角色腳步、光線處理、場景堆疊的生活氣息,這些都是他導演風格的體現,也讓《心之谷》散發出濃郁青春氣息與都市寫實之美

夢想不只是浪漫,而是一定要受傷的
「你跟我一樣呢!一點都不可愛!為什麼人會變呢?我以前明明也是很乖很溫柔的呢!現在就算是看書,也不像以前那麼起勁,心裡總會有個聲音,事情沒那麼簡單吧?」
為什麼這麼多年,每次看《心之谷》,都會被感動到,當然不只是月島雯與聖司之間情竇初開的情感,而是他們在彼此生命中,扮演了「點燃夢想」的角色。

雯是一位喜歡閱讀與寫作的國中女生,她的世界原本很小,充滿考試、家庭瑣事與少女的自言自語。在遇見聖司之前,她對自己的未來其實並無明確方向,只知道喜歡寫字、喜歡故事、喜歡那份沉浸創作時的自由感。而聖司,一位早已下定決心,將來要去義大利學習製作小提琴的少年,對未來的目標明確而堅定,這種果決,讓雯既羨慕又自卑。
在片中,雯下定決心要寫完一篇小說,只為了「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能耐」,這樣的挑戰,不只是創作的試煉,更是一種青春的實驗。她用整個寒假來寫作,日夜顛倒、推掉考試準備、與家人產生摩擦,甚至對自己失望到淚流不止。這段劇情,不浪漫、不夢幻,卻是青春對夢想最真實的樣貌:夢想不只是浪漫,而是一定要受傷的,但也因此讓人成長。

聖司的努力也絕不只是口頭說說。他每天在祖父的地球屋打工,一邊練習小提琴,一邊自學義大利文。他最大的夢想,是做出一把可以讓人知道是他做的小提琴。這份執念並不帥氣,甚至有些孤單,但正因如此,才更能觸動人心。他不是因為愛音樂而彈奏,而是因為愛這份從無到有、打磨時間與手工的過程。
「你朝著夢想一步步前進,我卻像個傻瓜,跟不上你的步伐。」雯和聖司之間的情感,不是兩小無猜的初戀,而是成為讓彼此更好的動力…在鏡像裡看到對方,雯看到聖司時,反思自己是否也能如此堅持;聖司看到雯時,也更篤定自己的選擇不是一時衝動。他們的台詞常常充滿著不肯定的態度,但這正是青春的本質:用試探與等待交換信任與認同。

值得注意的是,兩人追尋夢想的路上,也各自承受著原生家庭的拉扯與壓力。雯的家庭,是典型的中產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圖書館員,母親攻讀研究所,姐姐準備搬出去住的大學生。她並不是不被愛的孩子,但也不是被鼓勵追夢的那一種。當她因為寫小說而荒廢課業時,母親冷冷地說:「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考上高中,但你現在這樣不像妳自己。」這句話看似嚴厲,實則透露出母親對女兒的擔憂,這句台詞背後的愛意,或許也是月島雯可以寫出充滿想像力奇幻小說的原因。
而出身優渥的聖司家庭,顯然是個保守家庭,父母反對他的理想、夢想,只有爺爺可以給予理解,這也讓那些珍藏古物與樂器的空間,成為聖司夢想得以暫時安身的場所。這些描寫不煽情、不批判,卻真實道出每個年輕人面對家庭期望時的內心拉鋸,我們既渴望被理解,也不願妥協;既希望父母支持,又害怕辜負他們的期待。
「我想早一點見到你,心裡不斷喊著你的名字!結果就真的見到你了!我們太有默契了。」電影尾聲,清晨的風吹過東京的山丘,聖司騎著單車帶雯看日出,他說:「等我成為小提琴製作師,我再來找你。」雯沒有驚訝,也沒有羞赧,而是直視他的眼睛,回道:「我會等你。」這一刻沒有浪漫音樂,也沒有慢動作,但它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不是承諾,而是彼此對夢想的認可與祝福,搭建了「愛」的純粹。

「鄉村路」成了對初心的呼喚
「到底何謂故鄉,我還是不太明白,我其實只是把自己的感覺寫下來。」
看過《心之谷》的人,很難不會哼上幾句「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這首約翰丹佛John Denver發表在1971年的鄉村民謠,描述美國西維吉尼亞州群山與回家鄉情懷的歌曲,發行當年即登上美國Billboard單曲榜第二名,廣泛傳唱至全球。對許多聽眾來說,它是一首關於「歸屬感」的歌,一種對根源、初心、純淨場所的呼喚。
在《心之谷》中,這首歌的作用遠不止於背景音樂,它在劇中被多次演出與改寫,是推動主角情感轉變與自我認同的重要元素。故事開始,雯正在翻譯英文課作業,正是「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的歌詞,戲謔地將「Country Roads」翻譯為「Concrete Roads」(水泥之路),自嘲住在都市,沒有鄉村可歸。這段「錯譯」一方面展現了她對語言的敏感度,也流露出她對自身位置的曖昧情感…她對「家」沒有太多浪漫想像,也對未來充滿未知。
等到這首歌再次登場,是雯與聖司,以及聖司爺爺和朋友們即興合奏,歌聲不完美,但真誠,這一幕,不只是音樂交流,更是一場象徵性的「啟程」。雯在眾人面前嘗試第一次公開表達自我創作,代表她從一個被動接受世界的女孩,走向願意主動發聲、寫作、面對世界的成長過程。這個場景也提供了一個溫暖的「類家庭」情感,讓兩人在這個屬於自己的場域,誕生無需解釋的歸屬感。
歌曲原本的歌詞提到「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ia」,描述回家的路上滿是群山與回憶。對日本觀眾來說,這首西方民謠的異國情調或許遙遠,但在動畫中,它被重新意義化:它不再單指地理上的「回家」,而是心理層面的「回到初心」與「找到夢想的歸處」。這也讓後來這首歌再次出現時,提醒觀眾「曾經唱過、曾經相信過,也可以再相信一次。」的音樂性召喚,而非簡單的背景襯樂。

有趣的是,這首歌曲是宮崎駿親自指定的歌曲。據當年製作訪談記錄,宮崎駿希望雯能透過「改寫這首英文老歌」的過程,學會如何「用自己的語言去理解世界」,這正是創作的起點,也是青春成熟的象徵。這首歌成為她的起點,也成為她重新出發的催化劑。正如聖司踏上義大利的旅途一樣,這條「Country Road」雖不明確、可能崎嶇,但它指向一個我們尚未到達、卻渴望歸去的地方。
那地方,也許就叫「夢想」,也許就叫「自己」。

寫作是自我追尋的試煉場
「你和聖司就像未經雕琢的原石,不要一開始就期待完美。」
在電影中,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創作,雯開始寫一篇關於「貓男爵巴隆」的小說。這段奇幻插曲,動畫語言與畫風也隨之轉為華麗奔放,有閃耀寶石、有漂浮空島、有追尋記憶的旅程,但這些並非為了炫技,而是雯內心世界的投射。
貓王國的故事是一場創作者的試煉。她在文字中遇見選擇、失敗與重建,也在寫作過程中面對自己的不足與堅持。那不是寫給誰的小說,而是寫給自己的宣言。這段情節,也成為吉卜力後來的作品《貓的報恩》埋下種子。

對觀眾來說,這場冒險意味著:寫作、創造,不是逃避現實,而是認識自己的方式。
夢想不是發光的詞,而是反覆懷疑與選擇後仍願意前進的那一步。月島雯與天澤聖司的故事,不是要我們放下一切去追夢,而是提醒我們:有時,夢想不是為了完成,而是為了讓我們成為更堅定的自己。而那份堅定,不會一夜之間出現,而是來自一次次在深夜裡,對自己的詢問:「你,還想繼續寫下去嗎?」

《心之谷》沒有解決一切問題。雯仍然對未來迷惘、聖司仍要赴義大利當學徒,升學壓力也仍在等待。但這部電影說服我們,青春不是關於達成,而是關於「開始相信」:相信夢想值得努力、相信喜歡的人會懂你、也相信自己有能力走出屬於自己的故事。
作為近藤喜文人生唯一的導演作品,他留下一部不喧嘩、不炫技,但誠懇而動人的青春語錄。它不提供逃避,而是教會我們:即使不確定,但依然可以前進,電影的英文標題 「Whisper of the Heart心靈絮語」,那聲音柔軟、微弱,但若靜下來聽,它會告訴你下一步要往哪裡走…30年過去了,偶而我還是會聽得見那段青春躊躇時的耳語,說出夢想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