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在庇護所泡了咖啡,吃著吐司和優格,約莫八點半出門。轉角一家烘焙店,我被香味吸引進去,店內的可愛插圖是穿著廚師服的麵包師傅,一手拿著木杖,一手拿著麵包,v像是是為了朝聖者們而存在的。我的背包裡還有一些食物,但我還是忍不住買了一個巧克力麵包,接下來的路長達17.2公里,沿路上沒有遮蔭和補給,我想我會因為想吃這個麵包而努力走著。
天空陰陰的,太陽從烏雲之中探出了臉,我正好經過聖佐伊羅修道院,陽光灑在壯觀的雕刻立面牆上,整棟建築透出金黃色的光。即便已經看了很多教堂,看過很多雕塑,每一次還是會不禁讚嘆和駐足,每一次都還是會被驚艷。
我的前面有一位朝聖者,他的防水背包套有著顯眼的「TAIWAN」和島的形狀,驕傲地向世界宣告我來自台灣。他的雙腳戴著護膝,走得非常慢,我想起前天的台灣室友,他說過「我出發前出車禍,腳受傷走得很慢,被很多人超越……」我看著他緩緩的步伐,心裡想著難道是他嗎?光看背影我無法斬釘截鐵說絕對是他,我用我的速度走著,很快經過他身旁,我放慢腳步看了一眼,確認是他沒錯,我開心地向他打招呼。他說著:「你這麼快就走到這了,你走好快呀……」短暫聊了幾句,我依著我的速度繼續往前,我不時回望看著他,內心湧起一股感動和佩服,他在自己能夠負荷的範圍裡慢慢向前,穩定踩踏自己的節奏。多數時候,我是走得很慢的人,有時當我被其他人超前時,內心會想著我走太慢了嗎?我落後了嗎?我是不是應該要快一點才能跟上別人?可是我為什麼要跟上別人呢?即便我看似已經找到舒服的步伐,這樣的聲音偶爾還是會跑出來。而他呢?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看待呢?
我張望周遭的環境,接下來要走進周遭都是田園的碎石路,忽然我看見一顆小樹叢上方有一小段淡淡的彩虹,我內心感到雀躍,已經是第十七天了,我想有超過一半都是雨天吧,許願許了很久,終於讓我看見了。彩虹的出現像是一道深遠的祝福,又像是洗禮過後的生意盎然,我看向周圍的朝聖者,當大家看見時彩虹時,臉上無不露出興奮喜悅之情,希望的光芒從雙眼隱隱透出。
地上用石頭排出的大大箭頭指引著朝聖者們,前方不遠處的右邊田地裡有一台餐車,我忍住誘惑繼續走著,彩虹以更完整的樣貌在天空中展現,這和我剛剛看見的那一小段彩虹是同一道嗎?我感覺到風越來越強勁,雖然天空放晴,但還是保有昨天的一些個性。
這條路很漫長,筆直的路一直走著,沒有什麼高低起伏,我哼起了一首歌。
我曾經毀了我的一切 只想永遠地離開
我曾經墮入無邊黑暗 想掙扎無法自拔
我曾經像你像他 像那野草野花
絕望著 也渴望著 也哭也笑平凡著
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 也穿過人山人海
我曾經問遍整個世界 從來沒得到答案
我不過像你像他 像那野草野花
冥冥中 這是我 唯一要走的路啊
一首我大學時期很常聽的歌,沒想到在這段路上會突然唱起來,而歌詞又比當時更加貼切。我跨過山,現在也跨過海來到這裡,我確實想過毀掉一切,也不停地向生命叩問而沒有答案,而直到現在我才慢慢明白平凡才最珍貴,我的眼眶泛起淚水,哽咽地唱出「冥冥中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啊……」這句話縈繞在我的腦海裡,我總說我更像是被朝聖之路召喚來的,我總疑惑為什麼我會走上這條路,到底要讓我看見什麼、體驗什麼?這之中彷彿有一種我難以言喻的註定,也有一股無以名狀的無奈和嘆息,似乎一切都在某個安排裡,某種神的遊戲。
一張木長椅上,藍色斑駁的文字這麼說著:
LIFE IS NOT ONLY CHOICE. YOU’RE NOT ALONE.
WALKING. ACCEPTANCE IS IMPORTANT.
人生不只是選擇。你並不孤單。
行走、接納,是重要的。
我走到一旁斜屋休息區休息,吃著早上買的巧克力麵包,還有背包裡的橘子和吐司,我想背包的重量應該有少了五百公克變成我身體的重量,坐我旁邊一位毛帽男孩分享他的麵包,他說他早上在麵包店買的,他不知道是什麼口味只是看起來很好吃,他覺得吃起來還不錯,而我吃起來感覺很像中間夾了肉鬆,有種熟悉的台灣味。
休息一小時後我繼續走著,走了四十分鐘後終於看見小鎮Calzadilla de la Cueza,我把背包放在酒吧外的椅子上後直奔店內借廁所,我點了一杯紅茶,除了感謝店家大方讓我使用廁所,也讓自己好好坐下來休息。我打開手機確認還要再走多遠,預計還有9.2公里,大概兩個多小時,走到目的地大約是四點半吧。
我從正門出去,揹起我放在外面的背包,而老闆在側門和騎腳踏車的路人聊天,這一幕讓我覺得很日常,感覺自己又走進當地人的生活裡,我向老闆道謝,他祝福我「BUEN CAMINO!」
一路上沒什麼人,這兩、三天都走得很快,我感覺此刻我找回自己慢慢走的節奏。樹梢上黃黃綠綠的葉子,地板上長得像愛心的石頭,樹上掛著的舊登山鞋,石頭排出來的大愛心和大箭頭,沿路欣賞著大自然和朝聖者們共同創作的巧思和驚喜,不知不覺走到下一個小鎮Ledigos。
一位朝聖者揹著背包的背影的壁畫,讓我感覺又再次看到了自己的背影,這裡是一家Albergue,我在轉角遇到之前遇到過的台灣人。
「你今天也住這裡嗎?」他問我。
「沒有,我剛好走到這邊。」
「你知道我們群組裡其他人都在講你嗎?他們都看過你……」我心裡想著大概是前天洗衣服遇到的阿北吧。
「你住這嗎?這裡一晚多少錢?」我想著也許能考慮住這裡。
「我住在這裡,我很早就休息了,一晚好像是二十五歐元……」我退卻了一下,比一般庇護所貴了十歐。
「那我繼續走好了,下個地方很快就到了。」
「注意安全,你看你的手臂都有點紅紅的,曬得這麼黑,要好好保護自己呀!」
再三公里就會到今天住宿的地方,我對於那句「好好保護自己」有點在意,我知道是一種祝福和提醒,是擔心我受傷的好意,但是卻有種讓我感覺我好像不會照顧自己的質疑。我一邊帶著這樣的疑問,一邊想著「Albergue~Albergue~」就這樣走到庇護所,而這裡已經是Terradillos de los Templarios,只是離中心還有一點點距離。
庇護所都周圍都是草坪,很像電影裡的鄉間牧場,不過一走進去比我之前住的庇護所都更有規模,更像是一家完整的飯店。我詢問櫃台人員「Do you have a bed?」另外一個接待人員把我帶到房間,而斜對面房門正好打開,是好久不見的韓國阿姨,我開心地向他打招呼,而他的室友是Day14我曾見過的韓國母女。
一打開房門,我眼前有兩個亞洲人,一位女生Su坐在椅子上看著我,我也困惑地看著他,而浴室傳出洗澡的流水聲。我先把背包放在地板,走到外面脫鞋子再回來。
「你是台灣人?我看見你的水壺上寫著高雄。」
「對……你們呢?」
「我們也是台灣人。看來他把台灣人都放同一間,我們以為今天只有我們三個人了,沒想到這個時間點還有人!而且我們沒看過你欸,你是新的臉,你是哪一天出發的?」
「我也沒看過你們呀!」我笑了笑,確認過彼此身份後,我們一直聊天,也聊彼此的工作。躺在床上的是生病的Y,另一個是剛洗完澡的Gr。我簡單地整理行李後進去洗澡和洗衣服。
室友們邀請我和一位他們在路上認識的韓國人一起吃晚餐,在房間聊天時我讓他們知道我的英文不大好,在餐桌上大家幫了我很多,看我不太懂時當我的翻譯。雖然這位韓國人講的英文很快,可是卻很容易聽懂,我當成是英聽訓練現場,聽完他的故事,我的結論是:「朝聖之路上有各式各樣的人,而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Su在一旁提醒我麵包吃太多的話,主餐可能會吃不下,我笑著說我現在每天都很餓,他看著我把全部的食物吃完,義大利麵、牛排、冰淇淋,他默默地說了一句:「你食量真的很大。」是的,我每天都像個餓死鬼。
回到房間後,Gr說著:「明天就到薩阿貢了,你們知道可以領中途證書嗎?很多人不知道這件事,我明天會去領,你們也可以去領一下。」我說著:「我不知道!」沒想到這條路上還有中途證書……我拿出日記本開始記錄我的這一天,Su驚訝地說:「我在這條路上第一次看到有台灣人手寫日記!」而Y則因為生病很早就躺在床上休息。
晚上我走去戶外收衣服時,外面天氣變得很冷,今晚到凌晨的溫度大概是目前遇到的最低溫,大約五度,我看著夕陽落下後的餘暉,在靜謐的深邃的藍的夜空裡劃出的晚霞,幾顆明亮的星閃閃發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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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7(五)
Carrion de los Condes→Terradillos de los Templarios
26.4k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