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吃了碗裝沙拉、果汁牛奶、優格，不想揹那麼多食物在身上就把它當早餐吃了，一位朝聖者大叔看著我正在吃沙拉說著：「你的早餐好豐盛！」我心裡想著這樣算是很豐盛嗎？以台灣美食來說，這可能還算平庸，再想想從朝聖之路第一天開始吃的早餐，確實有一碗完整的沙拉非常豐盛，甚至歐洲人會把沙拉當早餐嗎？我好像只有在午餐、晚餐的前菜裡看過沙拉。
Fromista下雨，颳起強風，庇護所裡的大家都出發了，我依然是較晚出發的那個人，我看著天氣預報，似乎中午過後天氣會轉好，可是留在Fromista等待我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一整個上午的空白，三、四個小時我早已走到下個或下下個城鎮，想想還是上路吧。
我穿上防水外套、雨褲，揹起背包，確認所有裝備都有帶上並做好淋雨的準備，一走出去便感受到風雨冷漠的拍打。我尋找黃色箭頭的指示，不時打開app確認自己是否有走在對的路上。
走在圓環公路，周圍沒有建築、樹木的遮擋，非常空曠，風顯得更加無情。我前面有位女性朝聖者大聲吶喊著，也許他只是要鼓勵自己，卻也感染到我，我被激勵著繼續前行，同時我發覺我也想大聲地喊一喊，可是發不出聲音，明明我想一起放縱地嘶吼，我的理智似乎把我維持在一種體面、端莊的偽善。
另一個女性朝聖者從我身後經過我們，他看向天空邁開步伐，雨淋濕他的雙眼，他大聲開心地說著：「What a beautiful day!」我笑著回應：「Buen Camino!」我接收到他的好心情。惡劣的天氣似乎更能激起大家的腎上腺素，振奮的情緒高漲，我心裡想著「對呀，這確實是美好的一天！」風雨本來就會存在，我不可能只會遇到晴天，也許我能有意識地去避開現實中天氣的不完美，可是生命的旅途呢？我總是會遇上生命的雨天，有時可能是小小雨，有時可能是暴風雨，我還是得去經歷它，我是躲不掉的，它是某種必然，但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或一些訊息，或一個我未知的存在，會像這位朝聖者的開朗，會像顆暖心的太陽，閃著光緩緩地照耀。
路邊有一整排的貝殼標示石墩，兩個不同方向的指示牌都標示著「camino de Santiago」我打開昨天台灣室友說的黃色箭頭app，上面提及兩條路的不同之處，一條是路程較短的9.7公里，一條是綠蔭覆蓋的10.8公里，兩條路最後會在Villalcazar de Sirga匯合。我站在路口處遲疑著，一位朝聖者毫不猶豫地走向綠蔭覆蓋的路線，我心裡想著我要跟著走上那條路嗎？那條路上會有什麼呢？我把自己放鬆，重新問問自己，我最想走上哪一條路？當我做出選擇，我必然會錯過另一條路的風景，可是我必須清楚知道無論我走上哪一條，那都是我最好的選擇，而一路上的景色都將是我所看見最美好的。我總是因為希望能走上「最正確」「最好」的道路而躊躇不前，我害怕失敗，害怕一切都不夠好，可是到底過程中會經驗什麼？結果又會是什麼？只有上路了才知道。我雖然想走綠蔭之路，但我知道此刻的天氣我沒有悠閒的餘裕，我更想快點走到今天休息的地方，我選擇9.7公里的路。
我走的這條路上，是公路旁的碎石路，似乎是故意保有朝聖的原野樣貌，而碎石路的中間有草叢，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一座貝殼標示石墩，而上面為我帶來的訊息回應了我的在路口處的猶疑。
“For each person you call ‘master’, take care that’s your choice, not his choice.”
– Paulo Coelho
「對於你稱之為『主人』的每一個人，請注意，那是你的選擇，而不是他的選擇。」
—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
在生命旅途中，無論是主人、雇主、朋友、陌生人或任何其他可能的人事物，我常常會因為別人的選擇、想法、暗示而誤以為那也是我的，當我回過頭發現有瑕疵、不好的地方，總想責怪對方，卻忘了那都是我的選擇，我必須為我自己的決定負責。我想最終我走上的這條路，是要來提醒我這些事吧。
沿路沒有遮蔽，十分空曠，花了比平常兩倍、三倍的力氣在逆風前行，身體很快就感到疲累。走到Revenga de Campos，我躲進路邊的公車站坐著休息，眼神呆滯吃起巧克力夾心餅乾和香蕉。我看著對面的幾顆小樹搖搖晃晃，風聲颯颯，忽然我噗嗤笑了出來，才意會到這完全是颱風天硬要出門的概念啊！我在台灣可幾乎沒在這樣的天氣出門過，這讓我想起我在出發朝聖之路前我先到法國聖馬洛，寒冷的雨天加上靠海所以海風強勁，我卻看見幾個外國人依然走在沙灘上，我雖在城牆上散步但完全沒有想下到沙灘上的動力，我忽然佩服起外國人的冒險精神似乎對於「危險」的容納度很高。我想現在的我也是在學習這樣的冒險精神吧，但當然還是在安全的前提下作最大的冒險。
短暫休息後我繼續上路，繼續被風吹雨淋。沿路經過幾顆高大美麗的松樹，底下還有座位區，如果是好天氣的話，我一定會坐在那吃著巧克力夾心餅乾和香蕉，一定不會是剛剛的公車站。我不時看向右邊，看向那條我沒有選擇的綠蔭覆蓋的路，我會想著那條路是否會比較好走？有綠蔭的話，是否會有比較多樹木擋住風的吹拂？可它會不會反而有更多泥濘而不好走？我思索著沒有解答的問題，才發覺我只需要專注在我眼前的路就夠了。
我看向我的後方確認有沒有人，有些朝聖者的速度很快，從我旁邊經過後不久，我連他的背影都看不見。有個朝聖者經過我說：「我在後面看著你，你幾乎快要飛走了！」我笑著說：「對！我快要飛起來啦！」我的體重加上背包的重量，可能連55公斤都不到，雙腳踩的每一步都是和風的抗衡。
快走到Villalcazar de Sirga突然下起了暴雨，我的鞋子瞬間全濕了，我感受到身心的極限，在心裡吶喊著：「如果這是一場註定的雨，就讓它沖洗、帶走我的煩悶。所有過去我沒淋到的雨、沒能流下的眼淚，就讓它一次都來吧。我會在此時此刻經歷它。」雨水粗暴地打在我的臉上，我看不見眼前的路，只能低頭看著自己雙腳確認自己有持續前進。
另一條綠蔭路線在此匯聚，我的眼鏡佈滿雨珠看不清那條路，也沒有心力好奇可能錯過的景象，只慶幸自己選了比較短的路。我走進小房子躲雨，不確定是公車站還是什麼，小小的空間裡面已經有五、六個朝聖者在躲雨，每個看起來都很是狼狽，後面還走來幾個朝聖者在屋簷下稍作停留，而有些則繼續前進。我站在門邊打開手機確認天氣和路程，還有5.7公里會到休息的小鎮，雨很快會停，我望向那雨深吸一口氣，再次回到風雨的懷裡。
上路沒多久，雨就停了，一下子太陽也出來了，天空漸藍，風景跟著開闊起來，快速的變化讓我十分詫異，這就是所謂的「真．風雲變色」我環顧四周，抬頭看向迷人的天空藍，下過雨後看起來更是清澈明亮，我不禁開始懷疑整個上午我究竟經歷了些什麼？這除了是天氣的一天四季，也是身心的一天四季。振奮、砥礪、苦行、崩潰、開朗、澄明……，我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我欣賞起周遭開闊的田野和遠山，原來好天氣會這麼美麗，也能看見其他朝聖者們臉上的神情和笑容。
走到Carrion de los Condes已經一點，從Fromista到Carrion de los Condes只有18.7公里，但體感上卻有30公里那麼漫長。我開始尋找Albergue，尋找「Santa Maria」的庇護所，我看著Ninja app迷了路，繞來繞去一直找不到，改用黃色箭頭app才發現導航導錯路。我走到庇護所，好幾個年輕人接待朝聖者，他們先到了杯茶給我喝，其中一位還會說中文，親切地對我說：「你好。」
我走到床位整理行李，背包的背部支撐和底部都濕了，今天的大雨完全殺得令人措手不及，我把鞋子拿到庭院晾，好幾雙鞋正曬著太陽，幸好大雨後有太陽能把裝備曬乾，這是幸福的。我到鎮上的餐廳享用朝聖者餐，太餓太累的我值得飽餐一頓，我吃著海鮮魚湯、咖哩雞腿、巧克力蛋糕，這也是幸福的。上午的磨練映照出此刻的幸福感。
我回到庇護所洗澡洗衣服，寫著日記「天氣晴朗，但風依然十分強勁，希望明天是好天氣，今晚能好好睡上一覺，還好今天只走18.7km!一路上雖颳風下雨，大家仍keep walking，究竟是為什麼大家願意呢？有個女生說What a beautiful day! yeah,it’s a beautiful day!我笑了。」
我跑去鎮上晃晃，買了香蕉，買了郵票，逛無包裝商店和五金百貨。我去了教堂，正巧遇上四位修女正彈著吉他唱聖歌，我坐在最後方的位子聽著，被他們的聲音感動，我心裡想著「世界那麼大，他們卻在這個地方的這座教堂成為修女，明明有那麼多地方，卻是這裡成了一生宿命。」我走到另一個修道院晃晃，再走回這座教堂正巧又遇上彌撒，祭司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但我依然靜靜坐著，慈愛和寧靜能突破語言的限制。
晚餐是庇護所為朝聖者們準備的自由捐獻朝聖者餐，在入住時會詢問用餐意願。開動前庇護所的人引領朝聖著唱聖歌，我安靜聆聽每個人在聲音中所傳達的感恩和愛，我默默濕了眼眶。桌上有義大利麵、沙拉、豆子湯、雞肉、水果、小蛋糕、餅乾，非常豐盛，結束後大家一起收拾碗盤，整理桌面。我感覺很榮幸，朝聖者們能一起坐著好好吃一頓飯並且被深深祝福著，而這裡有各國的人，不分你我，大家都一樣，這是最幸福的。
〈NADIE FUE AYER〉
Nadie fue ayer,
ni va hoy,
ni irá mañana
hacia Dios
por este mismo camino
que yo voy.
Para cada hombre guarda
un rayo nuevo de luz el sol...
y un camino virgen
Dios.
—León Felipe
〈沒有人昨天走過〉
沒有人昨天走過，
沒有人今天走著，
沒有人明天會走上，
我正通往上帝的這條路。
太陽為每一個人保留一道嶄新的光。
而上帝，為每一個人保留
一條處女般未曾踏足的路。
—雷翁·費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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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四）
Fromista→Carrion de los Condes
18.7k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