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2000年真實刑案
當林秀美醃製的頭顱被發現時,上面貼著一張詭異字條:「媽媽,對不起,哥哥殺了我。」
我是記者張介安,追蹤這起驚悚分屍案時,所有線索都指向她的二哥陳志明。
但他被捕後,卻只記得自己曾把妹妹的屍塊,一塊塊丟進濁水溪。
我叫張介安,跑社會線十多年了,自以為見過人間足夠的荒誕與殘忍。但當那個裝著林秀美頭顱的塑膠袋,在嘉義水濱鄉那間公共廁所裡被清潔工發現時,空氣裡瀰漫的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鹹腥味,混合著福馬林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還是讓我胃袋一陣痙攣。袋口敞開,露出被大量粗鹽醃漬得灰白腫脹的頭顱,頭髮糾結,雙眼緊閉,像一顆來自地獄的醃漬物。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貼在袋子外側那張被鹽粒浸透的便條紙,藍色原子筆的字跡暈染開來,卻依然清晰可辨:「媽媽,對不起,哥哥殺了我。」每個字都像冰錐,刺穿現場混亂的驚呼與快門聲。

死者是林秀美,二十三歲,通訊行店員。她的二哥陳志明,在警局做筆錄時,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癱在冰冷的鐵椅上,眼神空洞地穿過我,投向某個不存在的虛空。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阿美……阿美不見了……她說要去找工作……就沒回來……」
空氣黏稠得像化不開的糖漿。警局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慘白的光打在陳志明蠟黃的臉上。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POLO衫,領口有些鬆垮,雙手神經質地互相搓揉著,指甲縫裡似乎還嵌著些難以辨認的污垢。我坐在他對面,隔著一張陳舊的木桌,桌上放著我的錄音筆和翻開的筆記本。
「志明先生,」我盡量讓聲音平穩,壓下喉頭的乾澀,「你說秀美不見了,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的筆尖懸在紙上,等待著。
他猛地抬起頭,眼裡瞬間掠過一絲極度驚恐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迷茫淹沒。「那天……很熱,」他語無倫次,「她說去……去『啟明』那邊,對,『啟明人力』……找事做……」他提到“啟明人力”,一個當地規模不小的仲介團體。
「然後呢?她出門前有說什麼特別的嗎?或者,你們有爭執嗎?」我追問,試圖從他混亂的時間線裡打撈出一點有用的碎片。

陳志明用力搖頭,頭髮黏在汗濕的額角。「沒有……沒有爭執。她還問我……問我身上有沒有錢……」他頓住,眼神飄忽不定,像受驚的兔子。「我給她了……給了她一點……她說會還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成了囈語。
「那之後,你就再也沒見過她?」我緊盯著他臉上的每一絲變化。
「沒有!」他突然激動起來,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按在桌面上,「沒有!我找過!我打電話,關機……我去車站找……沒有!哪裡都沒有!」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胸口劇烈起伏,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溺水般的絕望。這痛苦太過真實,真實到讓我幾乎要相信他的無辜。
然而,職業的直覺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這層悲傷的泡沫。他的敘述裡,時間點模糊不清,對妹妹去向的細節前後矛盾。更關鍵的是,那份沉重的悲傷之下,似乎隱藏著某種更深的、難以名狀的東西,一種近乎麻木的鈍感。
我告辭離開,陳志明依舊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的泥塑。警局外,嘉義午後的陽光白得刺眼。我撥通了負責此案的偵查隊副隊長吳振剛的電話,他是個老刑偵,經驗豐富,也願意在不違反規定的情況下,給我一些方向。
「吳副,」我開門見山,「陳志明這邊,感覺很……不對勁。」
電話那頭傳來吳振剛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介安,我們剛拿到他手機的通聯記錄和基地台位置。林秀美失蹤那天下午,陳志明的手機訊號,在他們家附近,還有……靠近濁水溪堤防的一個區域,反覆出現。時間點,很吻合。」
濁水溪?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個裝著醃漬頭顱的塑膠袋裡,除了那張可怕的遺言字條,還有其他東西。一張發票。日期就在林秀美失蹤後不久,地點是水濱鄉一家不起眼的雜貨店「永順商號」,購買物品是——整整五大包粗鹽。
「鹽……」我脫口而出。
「你也想到了?」吳振剛的聲音更沉了,「還有,我們查了林秀美的保險。兩年前,陳志明用他們母親的名義,替林秀美保了一份意外險,受益人,填的是陳志明自己。金額不小。」
保險金!動機的拼圖似乎哢噠一聲嵌上了。親情敘述的裂縫,通聯記錄的軌跡,用途可疑的大量粗鹽,再加上一筆指向明確的保險金……所有的箭頭,都冰冷地指向了那個在警局裡悲痛欲絕的二哥。
兩天後,吳振剛的電話在深夜響起,背景音是呼嘯的風聲和急促的警笛。「介安,陳志明要開口了,在濁水溪邊。他帶我們來指認……他丟東西的地方。」
我抓起外套衝出門。堤防上,巨大的探照燈光柱撕破濃墨般的夜色,像幾把慘白的利劍插在翻滾的濁水溪上。風很大,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水氣,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陳志明站在一群警察中間,顯得異常瘦小。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夾克,在強光下像個蒼白的剪影,腳下是濕滑的泥濘。
吳振剛示意我保持距離。只見陳志明在強光燈下顯得更加恍惚,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堤岸邊緣徘徊,手指神經質地絞著夾克的衣角。警察們屏息凝神,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風聲、水聲、探照燈發電機的轟鳴,交織成一曲不祥的樂章。
突然,陳志明在一處水流較為湍急的轉彎點停下。他緩緩抬起手指,指向那翻湧著暗色泡沫的渾濁水面。他的嘴唇在劇烈地顫抖,彷彿在與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搏鬥,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

「這裡……」他終於擠出兩個字,聲音破碎得像被風撕扯的破布,「……還有……那裡……」手臂僵硬地移動,指向下游另一片被燈光勉強照亮的、更幽暗的水域。
吳振剛的聲音透過對講機傳來,冰冷而清晰:「他說,他記得……把阿美……分開……一塊一塊……丟到這裡。」每一個字都像冰塊砸在我心口。
「記得?」我幾乎是衝到吳振剛身邊,壓低聲音質問,難以置信地盯著幾米外那個在強光下瑟瑟發抖的身影,「他說他『記得』?他之前不是說完全不知道嗎?」
吳振剛的臉在探照燈的側光下顯得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如鷹隼。「對。剛開始問,他一口咬定什麼都不知道。帶他來這裡,一路沉默。直到站在這個點上,他突然就開始指認,說『想起來了』。」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但介安,這『想起來』的東西,太具體了。具體到……像是排練過。他說他分屍,把軀幹和四肢分別裝袋,分批、分點丟棄。時間、地點、方式……說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我咀嚼著這四個字,寒意沿著脊椎爬升。一個精神崩潰、記憶混亂的人,如何在特定環境的刺激下,突然如此「清晰」地回憶起分屍拋屍的恐怖細節?這「清晰」本身,就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詭異。是巨大的負罪感衝垮了心理防線?還是某種更複雜、更精於計算的偽裝?
接下來的幾天,警方的搜索船隻在陳志明指認的幾處河段晝夜不停地打撈。巨大的磁鐵沉入水底,專業的潛水員在能見度極低的濁流中艱難摸索。媒體的鏡頭如同禿鷲般聚焦在河面上,每一次吊臂的起落都牽動著無數人的神經。然而,除了幾塊被水流沖刷得難以辨認的朽木和一些無關的生活垃圾,一無所獲。濁水溪用它沉默而強大的力量,吞沒了所有的實體證據,只留下陳志明那番令人不寒而慄的「記憶」和岸上無盡的猜疑。
警方對陳家的搜查也同步進行。那棟位於嘉義市區邊緣、略顯陳舊的兩層透天厝,瞬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鄰居們的竊竊私語和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將房子團團圍住。當技術人員從陳志明臥室床底下拖出一個沉甸甸的、沾滿灰塵的塑料收納箱時,現場的氣氛幾乎凝固了。
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打開。沒有想像中的血衣或兇器,裡面塞滿了各種雜物:過期的藥瓶、揉成一團的電線、幾本封面殘破的舊雜誌……而在最底下,技術員戴著手套的手,撥開了一層廢紙,觸碰到了堅硬冰冷的東西。

是幾塊磚頭。普通、沉重、毫不起眼的建築用紅磚。
它們靜靜地躺在箱底,被刻意地壓在那些雜物之下。這個發現讓在場的警員們面面相覷,空氣中瀰漫著困惑。磚頭?這代表什麼?是某種未完成的計劃?還是純粹的廢棄物?
當我從外圍得到這個消息時,腦中卻猛地閃過陳志明在濁水溪邊指認拋屍點時的話語:「……裝袋……分批丟……綁了東西……」 綁了東西!磚頭!一個冰冷的推測瞬間成型:這些磚頭,很可能就是他用來沉屍的重物!購買記錄很快證實了這個猜想——就在林秀美失蹤前幾天,陳志明確實在附近一家建材行買過少量紅磚,數量與箱中發現的殘留磚塊大致吻合。
物證鏈條在無聲地收緊。購買粗鹽的發票、指向性明確的保險單、拋屍地點的指認、沉屍用的磚頭……每一環都精準地扣在陳志明身上。他成了被證據之網死死纏繞的獵物。
開庭那天,嘉義地方法院外擠滿了人。我坐在旁聽席前排,看著法警將陳志明帶入被告席。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灰色囚服,頭髮被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頭皮,整個人比上次見面時更加消瘦、佝僂。他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戴著手銬、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彷彿那雙手上沾滿了洗刷不掉的東西。檢察官的聲音鏗鏘有力,條分縷析地陳述著購鹽發票、保險單受益關係、通聯基地台位置、沉屍磚塊、以及被告本人在濁水溪邊清晰而恐怖的拋屍指認。每一個證據的出示,都像一把重錘敲在沉悶的空氣裡。旁聽席上,林秀美生前的幾位好友忍不住低聲啜泣。

輪到辯護律師發言。他站起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沒有急於反駁檢方列舉的物證,而是將一份厚厚的文件遞交給法官。「審判長,我們請求傳喚『慈心療養院』精神科主任醫師李明哲醫師到庭作證。同時,提交由『安康精神鑑定中心』出具的被告陳志明精神狀態鑑定報告書。」他轉向陪審席和法官,語氣凝重,「我方主張,被告陳志明在案發時及案發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處於嚴重『解離性失憶』及『現實感喪失』的精神狀態。他所謂的『記憶』,特別是關於分屍、拋屍過程的清晰描述,極可能是其病態心理下產生的虛構(Confabulation),是精神疾病扭曲現實的產物,而非真實發生事件的回憶!他根本不具備完整的刑事責任能力!」
法庭內一片嘩然。我身邊的資深司法記者老劉低聲罵了句:「又來這套!」「精神鑑定」這四個字,瞬間將案件拖入了一個更為複雜和充滿爭議的漩渦。
李明哲醫師走上證人席,他五十多歲,頭髮花白,神情嚴肅。他詳細描述了陳志明在案發後不久被家屬帶到「慈心療養院」就診時的情況:目光呆滯,語無倫次,對時間和自身所處環境認知混亂,存在明顯的定向感障礙。他無法連貫敘述妹妹失蹤前後自己的行蹤,卻在某些特定刺激下(比如看到水流、鹽粒),會突然陷入極度驚恐,並伴隨一些破碎、矛盾的言語片段。
「這種情況,符合嚴重的解離性障礙特徵,特別是在經歷了極端重大的心理創傷後。」李醫師的語調平穩而專業,「患者的記憶會出現大片的空白,為了填補這些空白,大腦會不自覺地『創造』出一些細節。這就是虛構(Confabulation)。這些虛構的內容,可能來源於外界的暗示、媒體的報導、甚至辦案人員的詢問,被患者病態地吸收,並當成真實記憶輸出。被告在濁水溪邊對拋屍細節的『回憶』,其清晰度和條理性,恰恰與解離性失憶患者病發時可能出現的虛構症狀高度吻合。這絕非一個正常人在隱瞞罪行時會表現出的狀態。」
檢察官立刻起身反詰問,言辭犀利:「李醫師,您所謂的『虛構』,是否可能成為被告逃避刑責的一種完美偽裝?畢竟,購買粗鹽、保險單、磚頭這些客觀物證,以及他手機出現在拋屍地點的基地台記錄,並不會因為他的精神狀態而消失!這些證據鏈指向的結論非常明確!」
李明哲醫師微微皺眉:「檢察官,精神疾病的診斷有其嚴格的醫學標準和診斷依據。偽裝(Malingering)當然是鑑別診斷中需要排除的因素。但陳先生的臨床表現、病程演變、心理測驗結果,以及我們對他過往病史和家族史的調查,都強烈支持解離性障礙的診斷。他的症狀表現是自發的、持續的,且伴隨顯著的社會功能損害。偽裝者通常會有更明確的動機導向和表演痕跡,而陳先生的情況……更符合一種精神崩潰後的病態反應。」他頓了頓,補充道,「至於您提到的客觀證據與其精神狀態的關係,這屬於法庭需要裁量的法律問題。從醫學角度,我們只能確認他在案發期間及之後的認知功能,存在嚴重缺損。」
接著,辯方傳喚了「安康精神鑑定中心」的資深心理師張慧琳。她展示了對陳志明進行的一系列標準化心理測驗結果,包括MMPI(明尼蘇達多相人格測驗)、WAIS(韋氏成人智力量表)中的記憶分測驗等。數據圖表投射在法庭的螢幕上。
「測驗結果顯示,」張心理師指著螢幕,「被告在涉及情景記憶(Episodic Memory)和自傳體記憶(Autobiographical Memory)的項目上,得分顯著低於常模,尤其在圍繞案發時間點前後的記憶提取上,出現了明顯的斷層和扭曲。而在涉及『虛構』傾向的評估維度上,其數值卻遠高於臨床閾值。這與李醫師的臨床觀察相互印證,強烈提示其關於分屍拋屍過程的敘述,極可能是病理性虛構的產物。」
檢方聘請的精神醫學專家隨即對辯方鑑定結論提出尖銳質疑。他認為「慈心」和「安康」的鑑定過度依賴被告自述和主觀心理測驗,忽略了物證形成的強大客觀壓力對被告精神狀態可能造成的影響(比如刑求逼供的疑慮雖被排除,但長時間、高強度的訊問本身就可能誘發精神異常)。他強調,被告在關鍵行動(購鹽、購磚、處理保險)時表現出的目的性和隱蔽性,與嚴重解離狀態下喪失現實規劃能力的典型特徵不符。他甚至提出,陳志明可能患有的是一種更為罕見、也更難鑑定的「做作性障礙」(Factitious Disorder),即故意製造或誇大身心症狀以獲取「病人角色」的關注,這在涉及重大刑案的被告中雖罕見卻非絕無可能。
法庭變成了精神醫學的角鬥場。術語飛濺,診斷標準被反覆引用和辯駁,專業權威互相傾軋。解離性失憶、虛構、偽裝、做作性障礙……這些冰冷的專業名詞,像一團團迷霧,籠罩在冰冷的物證之上,也籠罩在林秀美那張被鹽醃漬、永遠無法再開口訴說真相的臉上。
旁聽席上,林秀美的朋友們從最初的悲痛憤怒,逐漸被一種更深的迷茫和無力感取代。她們看著被告席上那個垂著頭、彷彿與世隔絕的陳志明,眼神複雜。一個年輕女孩低聲對同伴說:「如果……如果二哥真的病得什麼都不知道了……那阿美……阿美就真的白死了嗎?」
辯護律師在做最後陳述時,語氣帶著沉痛:「法官大人,各位陪審員,我們面對的,不僅是一樁駭人聽聞的兇案,更是一個被精神疾病徹底摧毀的家庭悲劇。陳志明可能做了那些可怕的事,但他在做的時候,以及他現在所『記得』的東西,都已被嚴重的精神疾病所扭曲。懲罰一個精神世界已然崩塌、無法真正理解自己行為意義的人,是否符合正義的本質?我們請求法庭,正視醫學的診斷,給予被告與其精神狀態相符的司法處遇!」
檢察官則針鋒相對,聲音擲地有聲:「悲劇無法抹殺罪行!精神疾病不應成為殘忍剝奪至親生命的免罪金牌!科學的爭議不應動搖由客觀物證構築的真相根基!購買鹽巴為了醃漬頭顱,購買磚頭為了沉屍滅跡,購買保險為了謀取財利,清晰的通聯軌跡指向拋屍地點,再加上被告親口的指認——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陳志明以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了親妹妹林秀美!法律的正義,必須為無辜慘死的林秀美而彰顯!」
法官的法槌沉重落下,暫時壓下了法庭內洶湧的爭論。最終的判決結果,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為廣泛和持久的漣漪。
嘉義地方法院一審判決:陳志明殺人罪名成立。但採納了辯方部分精神鑑定意見,認定其行為時「辨識行為違法及依其辨識而行為之能力」因精神障礙「顯著減低」。判處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終身。

判決書送達那天,我再次來到林家的老屋前。陳母坐在門口的矮凳上,懷裡緊緊抱著一張林秀美學生時代笑靨如花的照片。她沒有哭,只是呆呆地望著門前空蕩蕩的街道,眼神像兩口乾涸的枯井。無期徒刑?對她來說,等於同時失去了兩個孩子。一個慘死,屍骨無存;一個活著,卻永遠被釘在了殺害親妹的恥辱柱上,靈魂也困在了精神與法律交織的無間地獄。沉重的鹽,不僅醃漬了林秀美的頭顱,更覆蓋了這個家庭殘存的生機,將苦澀深深滲入每一寸土壤。
檢方認為量刑過輕,堅持兇手罪證確鑿且手段極度兇殘,提起上訴。辯方則認為精神障礙的減刑理由仍不充分,應獲得更輕的刑罰甚或監護處分,也提起了上訴。案件在更高等級的法院裡,繼續著漫長的拉鋸。每一次開庭,都將那些冰冷的物證、矛盾的證詞、晦澀難懂的精神醫學名詞、以及那張寫著「哥哥殺了我」的鹽漬字條,再次翻攪出來,暴露在公眾視野之下。
作為記者,我仍在不懈地追蹤。我找到了「啟明人力」當天當值的櫃檯人員。她對林秀美有模糊印象:「那天下午?好像是有個年輕女生來過,諮詢了一下工作,但沒填表,說要再考慮考慮就走了。」時間點與陳志明最初模糊的敘述大致吻合,卻無法提供林秀美離開後去向的任何線索。這條線索,如同滴入大海的水珠,瞬間消失無蹤。
我也設法再次接觸了辯方主要的精神鑑定人張慧琳心理師。在「安康中心」那間佈置溫馨卻隱含疏離感的會談室裡,她對我坦言鑑定的艱難:「陳志明的案例非常複雜。那些客觀證據像山一樣壓在那裡,對任何鑑定人都是巨大的壓力。說他完全偽裝?他的心理測驗反應模式、他在會談中不自覺流露出的那種深層的混亂和恐懼感,又不像演出來的。但說他完全喪失行為能力?他在案發前後的某些行動步驟,又顯出一定的目的性……這種介於『病』與『非病』、『自知』與『不自知』之間的灰色地帶,正是精神司法鑑定最難下判斷、也最容易引發爭議的領域。」
「那張字條呢?」我追問,「『媽媽,對不起,哥哥殺了我』。如果是陳志明寫的,這難道不是最清醒的嫁禍?如果是林秀美絕望中所寫,那……」
張慧琳沉默了片刻,目光掠過窗外的城市天際線,聲音很輕:「那張字條……是這個案子裡最令人心碎也最撲朔迷離的物證。誰寫的?何時寫的?在什麼樣的境遇下寫的?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充滿痛苦暗示的精神謎題。也許,它指向的真相,比我們目前所爭論的,更加黑暗和絕望。」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未盡之言裡的寒意,讓我久久無法釋懷。
走出「安康中心」,嘉義的陽光依舊熾烈。我抬頭望向高遠的天空,眼前卻總是浮現那顆在粗鹽中沉浮的頭顱,耳邊迴響著陳志明在溪邊風中破碎的囈語,還有法庭上那些關於「虛構」、「偽裝」、「解離」的激烈爭辯。真相,是否就像林秀美那至今未被尋獲的身軀,早已沉沒在濁水溪渾濁的深淵裡,或者,被禁錮在陳志明那因「疾病」或「罪惡」而徹底封閉、再也無法被外界觸及的心靈深處?
鹽,依舊是苦澀的。它未能阻止腐敗,未能保存真相,只在這個南方小城的記憶裡,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癒合、時刻滲著鹹澀血水的傷口。我坐回車裡,發動引擎,後視鏡裡,那座承載著無盡悲傷的老屋漸漸遠去。作為記者,我能記錄事件,拼湊線索,呈現爭議,卻無力穿透那橫亙在生者與死者之間、在罪與罰之間、在瘋狂與清醒之間的重重迷霧。這樁醃頭案的卷宗在司法程序裡繼續翻動,而林秀美的呼喚,彷彿仍凝結在那張鹽漬的字條上,在無盡的爭議漩渦中,微弱而執拗地迴盪著。
後記:鹽漬的未竟之問

這篇記錄,從第一眼見到那顆在粗鹽中沉浮的頭顱開始,到如今案件仍在司法程序的幽暗長廊中迴盪,已耗費了我記者生涯中難以計量的心力與時光。作為張介安,作為一個意圖逼近真相卻屢屢被迷霧阻擋的記錄者,書寫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漫長而煎熬的跋涉。
林秀美,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已不僅僅是一個被殘忍剝奪生命的二十三歲女孩。她成了嘉義這座城市一道隱隱作痛的傷疤,一個關於親情何以墮落至如此深淵的沉重問號。每當我路過水濱鄉那間發現頭顱的公廁,或是凝視著濁水溪渾濁奔流的河水,那股混合著鹹腥與腐敗的氣味,總會不期然地竄入鼻腔,喚醒最初那份毛骨悚然的震顫。她的身體,至今仍沉睡在溪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如同她死亡的真相,被層層疊疊的泥沙與爭議掩埋。
陳志明,這個被所有冰冷物證環繞的二哥,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始終搖擺不定,難以定錨。在警局鐵椅上那溺水般的絕望,濁水溪邊強光下如幽魂般的指認,法庭被告席上那徹底抽離的佝僂身影——這些碎片拼湊出一個極度矛盾的個體。是精心算計的冷血兇手?還是被自身崩潰心智吞噬的悲劇載體?他那份關於分屍拋屍的「清晰記憶」,究竟是負罪感的潰堤,還是精神疾病精心編織的虛構之網?我無數次試圖穿透他空洞眼神的屏障,最終只觸及一片令人不安的虛無。他的靈魂,似乎與妹妹的軀體一同沉入了深淵。
而法庭上那場圍繞精神鑑定的激烈交鋒,則將我拖入了更深的困惑泥沼。李明哲醫師的「解離性失憶」與「病態虛構」論述,邏輯嚴謹,有其病理基礎;檢方專家對「偽裝」或「做作性障礙」的尖銳質疑,同樣基於對行為矛盾點的犀利洞察。雙方皆言之成理,卻又水火不容。醫學的診斷標準,在面對人性極端處境的複雜性與司法對「責任能力」的剛性要求時,顯得如此力不從心。當科學的權威在法庭上互相抵牾,真相彷彿在術語的硝煙中變得更加遙遠。那場辯論,讓我深刻體認到,在罪與罰、瘋狂與清醒的模糊邊界地帶,司法與精神醫學的對話,充滿了難以調和的張力與先天的不確定性。懲罰一個「可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或「可能不記得自己為何如此做」的人,其正義性究竟何在?這不僅是陳志明個人的困境,更是整個司法體系永恆的難題。
最令我午夜夢迴、難以釋懷的,仍是那張緊緊貼在塑膠袋上的鹽漬字條。「媽媽,對不起,哥哥殺了我。」那暈染的藍色字跡,如同一個來自幽冥的詛咒。張慧琳心理師那句「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精神謎題」的斷語,精準得讓人心寒。這字條,是林秀美在生命最後時刻絕望的控訴與告別嗎?還是陳志明(或他人)在精神極度異常或極度冷靜下,布下的最惡毒、最令人費解的嫁禍迷局?每一次推敲,都將我引向更黑暗的揣測深淵。它像一把沒有鑰匙的鎖,牢牢封閉了通往核心真相的最後一道門。
案件的司法進程,如同濁水溪的水流,看似向前,卻在無數漩渦中打轉。一審無期徒刑的判決,未能平息任何一方的聲音。檢方堅持上訴求處極刑,辯方則力主刑罰過重甚至應施以監護。我聽聞陳志明在獄中,時而沉默如石,時而囈語不斷,持續接受著精神評估與治療。他內在的真實狀態,依舊是個巨大的問號。林家那棟老屋,門前更顯冷清。陳母抱著女兒照片枯坐的身影,成了這場悲劇最沉默也最心碎的註腳。失去的已然失去,活著的,也早已被無形的鹽層醃漬,失去了活著的滋味。正義,對這個破碎的家庭而言,似乎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甚至意義模糊的概念。
作為記者,我記錄了購鹽的發票、保險單的受益人欄位、沉甸的紅磚、基地台跳動的訊號點、被告在溪畔令人膽寒的指認、法庭上精神醫學權威們的脣槍舌劍……我盡力呈現每一片拼圖,無論它多麼冰冷、矛盾或令人不適。然而,我必須承認,在「陳志明當時究竟『知道』什麼?」、「那張字條由誰的血淚書寫?」這兩個最關鍵的問題上,我,以及我們所依賴的司法與科學程序,至今未能給出確鑿無疑、足以讓靈魂安息的答案。真相,或許已隨著林秀美未被尋獲的軀幹,永遠遺失在了時間與流水的深處。
這樁「鹽漬頭顱案」留給我的,不僅是職業生涯中一道深刻的刻痕,更是對人性、對親緣、對法律與精神醫學極限的一連串沉重叩問。鹽,本用以防腐保存,在此案中,卻諷刺地只保存了無盡的痛苦與一團化不開的迷霧。它未能阻止罪行的腐敗氣息彌散,也未能清晰映照出兇手完整的臉龐。林秀美的呼喚,仍凝結在那張小小的紙片上,在嘉義濕熱的空氣裡,在司法程序冰冷的卷宗翻動聲中,在每一個聽聞此案的人心深處,微弱地、固執地迴盪著。這是一聲沒有答案、卻無法被忽視的吶喊,提醒著我們,在陽光普照的日常之下,仍有難以測度的黑暗與未竟的謎題,等待著救贖,或者,僅僅是一個更接近真相的解答。
張介安 謹誌
於案件上訴審理未決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