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2004年真實刑案
悍匪陳振雄假釋出獄那天,我收到了父親二十年前的採訪筆記。
泛黃紙頁上,父親的字跡寫著:「這個年輕人,眼神裡有種被逼到絕路的狠勁。」
當年追捕中,父親曾與陳振雄面對面對峙過。
「你比張明哲還固執。」陳振雄在鐵窗後對我說。
我按下錄音鍵:「因為我們都相信,真相是無數碎片拼成的。」
父親臨終前攥著我的手:「阿安,有些拼圖…藏在槍聲裡。」
而現在,陳振雄嘴角浮現詭異笑意:「你確定…想拼完你爸那幅圖?」

手機在辦公桌上震動,螢幕亮起一個久未出現的名字:「周叔」。我,張介安,今年四十五歲,在這行跑新聞也快二十年了,指尖劃開接聽,周叔那帶著濃重菸嗓、彷彿被歲月砂紙打磨過的聲音立刻衝了出來,背景是嘈雜的車流人聲:
「阿安!出來了!那個陳振雄,今天假釋出獄!」
我的心臟像被無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陳振雄。這個名字,沉甸甸地壓在台灣治安史最黑暗的其中一頁,也糾纏著我們張家兩代記者。二零零四年,那個槍聲與火光幾乎撕裂島嶼寧靜的夏天,我剛踏進報社當菜鳥,只能隔著編輯台前輩們的肩膀,看著電視新聞裡不斷閃現的驚悚畫面:警匪駁火後千瘡百孔的建築、被嫌犯強大槍火壓得抬不起頭、只能龜縮的警察、還有那張通緝海報上,眼神陰鷙如狼的男人的臉——陳振雄。
那時,我的父親,張明哲,早已是業界公認的硬底子社會線記者。他追這條線,追得更早,更深,也……更危險。
「……知道了,周叔。」我聲音有點乾澀,盡力維持平穩,「謝了。」
掛掉電話,辦公室嗡嗡的鍵盤聲和電話鈴聲似乎瞬間遠去。我拉開抽屜最深處,指尖觸碰到那份熟悉又沉重的硬殼牛皮紙袋。抽出裡面那本邊角磨損、紙頁泛黃的採訪筆記本。這是父親的遺物。翻開,一股舊紙張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息撲鼻而來。父親的字跡剛勁有力,像他的人。目光迅速搜尋,停在一頁,日期標註著「1994.07.XX」,地點是「南化分局」。上面寫著:
鳳山械鬥案。現場混亂,傷者眾。其中一名傷者,陳振雄,年約二十出頭,右肩中刀,深可見骨。送醫前神智尚清,問他話,只死死盯著天花板,不發一語。護士處理傷口時,他痛得渾身發抖,牙關緊咬,哼都沒哼一聲。眼神……有種被逼到絕路的狠勁,不像一般小混混。直覺告訴我,這年輕人,不會就這麼算了。
「被逼到絕路的狠勁……」我喃喃念出聲。一九九四,整整三十一年前。當時的陳振雄,還只是地方角頭鬥毆中一個倒楣的、差點被砍死的年輕傷者。誰能想到,十年後,他會變成擁有AK-47步槍、M16突擊步槍、手榴彈,火力足以碾壓警方、讓全台灣陷入恐慌的頭號悍匪?命運的伏筆,竟在父親十年前的筆記裡,留下了如此清晰的印記。父親那時就看到了他眼中那團火,那團終將焚燒一切的業火。

父親生前最後幾年,身體已被病魔侵蝕得形銷骨立,但腦子依舊清醒得可怕。他常把我叫到床前,反覆講他跑新聞的鐵則,講他遇到的奇人異事,更多的,是講那些未解的懸案,講他追蹤過卻未能完全揭開的黑幕。其中,「陳振雄集團案」是他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臨終前夜,他枯瘦的手異常用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聲音嘶啞:
「阿安……真相……像一幅巨大的拼圖。我們記者……就是要把那些碎片……一片片撿回來,拼上去……有些碎片,很小,很不起眼……有些碎片……」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喘了幾口氣,才從齒縫裡擠出最後幾個字,「……藏在震耳欲聾的槍聲裡……別放過……任何……聲音……」
他的手指最終無力地鬆開,眼神望向虛空,彷彿穿透了天花板,看到了某個硝煙瀰漫的現場。那句話,成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職業箴言,也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時刻抽打著我。
2004年7月26日。這個日期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所有經歷過那一年的人記憶裡。代號「雷霆專案」的圍捕行動,在台中縣沙鹿鎮(現台中市沙鹿區)展開。警方鎖定了陳振雄和其核心同夥林坤龍(化名)的藏匿處——一間普通的汽車旅館房間。事前情報顯示,這兩人隨身攜帶的是手槍。
我當時還只是個跟在資深記者後頭扛腳架、遞麥克風的菜鳥攝影。那天跟著帶我的師父老劉,在封鎖線外圍焦灼地等待。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突然,毫無預兆!
「砰!砰砰砰——噠噠噠噠噠——!」
不是預想中的零星手槍聲!是連綿不絕、震耳欲聾、如同戰場般密集的步槍掃射聲和手榴彈爆炸的巨響!恐怖的聲浪瞬間撕裂了午後的寧靜,玻璃爆裂聲、警員驚呼聲、車輛警報器尖嘯聲混成一片。子彈颼颼地從我們頭頂飛過,打在周圍的牆壁、車輛上,濺起刺眼的火星和碎屑!我嚇得魂飛魄散,和老劉連滾帶爬地撲倒在警車輪胎後面,冰冷的金屬觸感也無法抑制心臟瘋狂擂鼓般的跳動。攝影機沉重地壓在胸口,鏡頭蓋都沒來得及打開。

「操!是步槍!還有手榴彈!」老劉臉色煞白,對著對講機嘶吼,「火力太猛了!我們被壓制!重複!被完全壓制!」
硝煙混合著灰塵的刺鼻氣味瀰漫開來。透過混亂的縫隙,我瞥見幾名刑事偵查總隊(化名)的幹員被對方強大的火力壓得根本無法抬頭,只能蜷縮在掩體後,連有效的還擊都難以組織。陳振雄和同夥的火力之猛、裝備之精良,完全顛覆了警方和所有人的預判。這根本不是在抓賊,是在打一場小型戰爭!
事後才得知,陳振雄當時使用的,正是威力強大的AK-47突擊步槍。他和林坤龍憑藉著強大的火力和亡命徒的兇悍,硬生生在警方的包圍圈上撕開一道口子,劫持了一輛路過的銀色豐田Camry轎車,將車主夫婦挾為人質,在槍林彈雨中衝出了包圍圈,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狼藉的彈殼、燃燒的車輛殘骸,以及警方難以言喻的挫敗與震驚。全台灣的電視新聞都在滾動播放這如同好萊塢槍戰片的驚悚畫面,社會陷入一片恐慌。
就在那場震驚全台的沙鹿槍戰之後幾天,一個深夜,父親拖著極度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他臉色灰敗,眼裡佈滿駭人的紅血絲,彷彿幾天幾夜沒合眼,整個人散發著濃重的菸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繃感。母親擔憂地迎上去,他擺擺手,徑直走進書房,重重地關上了門。
出於記者的本能和對父親的擔心,我悄悄走到書房門外。門沒關嚴,留著一條縫隙。昏黃的檯燈光下,父親背對著門,坐在他那張舊藤椅上,手裡夾著菸,菸灰積了長長一截。他面前書桌的菸灰缸裡,菸蒂已經堆成了小山。他沒有在寫稿,只是沉默地坐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夾著香菸的手指,在微微地、難以察覺地顫抖著。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他極其沙啞、彷彿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聲音,低沉地自言自語:
「……面對面……那眼神……不是人的眼睛……是槍口……」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某種心有餘悸的震撼和深深的無力感。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有那裊裊升起的煙霧,在死寂的房間裡無聲地盤旋,纏繞著那個未盡的、充滿硝煙與死亡氣息的故事。
時間的車輪碾過十五年。監獄那道沉重的鐵門,在無數媒體鏡頭的聚焦下,伴隨著刺耳的機械摩擦聲,緩緩開啟。陳振雄,這個名字曾代表著極度暴力與恐懼的符號,穿著一件過於寬鬆的灰色夾克,走了出來。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跡,兩鬢已見斑白,身形也略顯佝僂,曾經陰鷙如狼的眼神,如今像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翳,沉靜得近乎麻木,難以窺見當年的半分狠戾。他面對著洶湧而至的麥克風和閃爍不停的鎂光燈,面無表情,只在律師的護送下,對著鏡頭微微鞠了一躬,用一種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語調說了句「謝謝大家關心」,便迅速鑽進等候的車輛,絕塵而去。那場曾撼動全台的腥風血雨,似乎隨著這聲平淡的道謝,被強行按下了靜音鍵。
我站在媒體人群的後方,冷眼看著這一切。喧囂過後,人群散去,我並沒有離開。憑著多年積累的人脈和周叔提供的線索,幾天後,我獨自駕車來到台中近郊一個偏僻的、老舊的社區。在一棟牆皮剝落的四層公寓樓下,我見到了陳振雄現在的委任律師。
「張先生,」律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職業性的謹慎和疏離,「陳先生同意見你,但他有兩個條件:第一,不談當年具體案情細節;第二,不錄影。」
我點點頭,將攝影機和腳架留在車後座,只從隨身背包裡取出小巧的數位錄音筆,在律師審視的目光下晃了晃:「只有錄音,留檔備查,職業習慣,請理解。」律師盯著錄音筆看了幾秒,勉強點了點頭。
樓梯間充斥著潮濕的霉味和飯菜混合的氣味。頂樓加蓋的鐵皮屋,狹窄、悶熱。陳振雄坐在一張磨損的塑膠凳上,背對著一扇小小的、蒙著灰塵的氣窗。光線昏暗,他大半個身子隱在陰影裡,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比起出獄那天,他臉上的漠然似乎裂開了一絲縫隙,眼神深處有某種極其複雜的東西在緩慢流動——是戒備?是嘲弄?還是一點點……難以置信的探究?
我拉過另一張凳子坐下,按下錄音筆側面那個小小的紅色按鈕。指示燈亮起,穩定地閃爍著,像一顆微縮的心臟在跳動。
「陳先生,謝謝你願意見我。」我開門見山,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我是張介安。」

他眼皮都沒抬,只是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模糊的輕哼,算是回應。
我頓了頓,目光平靜地直視著他陰影中的臉:「我父親,叫張明哲。他以前,也是跑社會線的記者。」
「張明哲……」這個名字從他嘴裡緩緩吐出,帶著一種奇特的、彷彿在咀嚼舊時光味道的滯澀感。他終於抬起頭,那雙蒙塵的眼睛銳利地掃過我的臉,像是在仔細辨認某種遺失已久的圖騰。時間在沉悶的空氣中凝滯了幾秒。忽然,他嘴角扯動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種肌肉無意識的抽搐,牽扯出一個極其古怪、難以定義的表情。
「呵……」一聲短促、乾澀、聽不出任何愉悅的氣音從他喉嚨裡逸出,「難怪……我說怎麼看著有點……那個拗勁兒。」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竟奇異地亮了起來,像兩點冰冷的餘燼,牢牢鎖住我,「你比你爸……還要固執。」
這句話像一顆無形的子彈,瞬間擊中了我。父親書房裡那沉重的背影、顫抖的指尖、沙啞的「面對面……那眼神……」的低語,剎那間無比鮮活地撞進腦海。我幾乎能感受到當年那個夜晚,父親身上殘留的、來自陳振雄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錄音筆的紅燈,在陰影中執著地閃爍著,像父親臨終前攥住我手腕時,那雙不肯瞑目的眼睛。
「也許吧。」我迎著他那冰冷的目光,沒有閃躲,聲音穩定得像磐石,「因為我們都相信,無論多久,無論多難,真相……從來都不是一塊完整的石板。它是無數散落的碎片,需要有人彎下腰,一片一片地去撿,去拼湊。哪怕有些碎片……」我刻意停頓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藏在震耳欲聾的槍聲裡。」
「槍聲……」陳振雄低聲重複著這兩個字,臉上的古怪神情驟然凝固,隨即像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波動起來。那層刻意維持的麻木與漠然被徹底撕碎,露出底下洶湧的、混雜著暴戾、痛苦、嘲諷與某種近乎瘋狂的激烈情緒。他猛地從塑膠凳上站起,動作之大帶倒了凳子,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陰影完全籠罩下來,那雙眼睛裡燃燒著我從未見過的、令人心悸的火焰,彷彿要將我連同這狹小的鐵皮屋一起焚燒殆盡。
「拼圖?哈!」他發出一聲尖銳、短促、充滿無盡譏誚的笑,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張大記者!你以為你是誰?拿著個小玩具(他目光狠狠剜了一眼錄音筆的紅燈),就想來拼那些沾滿血的碎片?」他逼近一步,身上那股沉積多年的、混雜著鐵鏽與絕望的監獄氣息撲面而來,「你以為你爸當年看見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他撿到的碎片,夠多嗎?夠拼出你想像中那幅『真相』的大圖嗎?」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
「你確定……」他拖長了音調,嘴角咧開一個極度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眼神裡跳動著瘋狂而危險的光芒,「……你真的想……拼完你爸沒能拼出來的那幅圖?」
狹小的空間裡,空氣彷彿被瞬間抽乾。錄音筆的紅點,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依然穩定、執拗地閃爍著,像無盡黑暗裡一粒不肯熄滅的星火,微弱,卻固執地標記著方向。父親臨終前那枯瘦的手、那嘶啞的叮嚀「別放過……任何……聲音……」,此刻重若千鈞地壓在我的心口。
我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陳振雄眼中那瘋狂的火焰,望進那片更深的、混沌未明的黑暗。那裡面,或許藏著沙鹿街頭震碎耳膜的槍聲,藏著父親未能言說的對峙,藏著更多被刻意掩埋、被時光塵封的碎片。
「我的錄音筆,」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在這凝固的空氣中清晰地響起,「還在記錄。它記錄聲音,也記錄沉默。」我看著他那雙因極致情緒而充血的眼睛,「就像我父親的筆記本,記錄他看到的一切,也記錄他沒能說出口的疑問。陳先生,有些拼圖,不在於它是否被當下拼完,而在於……有人始終記得,它缺失了哪些形狀,應該存在於哪個位置。」
我沒有移開目光,身體也未曾後退半分。鐵皮屋外,城市遙遠的喧囂模糊地傳來,更襯得屋內死寂如墳。只有那點紅光,微弱而堅定地跳動著,彷彿代替了父親未曾熄滅的菸頭,在這充滿硝煙餘燼的戰場遺址上,固執地標記著一個記者的存在,一個追索者的起點。
陳振雄臉上那扭曲的、瘋狂的笑意,像驟然斷電的熒幕,猛地僵住、凝固。他死死地盯著我,又或者,是盯著我身後那片虛無,那雙燃燒的眼睛裡,暴戾的火焰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短暫、難以捕捉的動搖,如同深淵底部被強光驚擾的幽影,隨即又被更濃重的陰鷙吞噬。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猛地轉過身,留給我一個繃緊如岩石、充滿抗拒與危險氣息的背影,對著那扇蒙塵的小氣窗,像一尊重新沉入地獄的雕像。
律師緊張地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對峙:「張記者,我想今天就到……」
「我明白。」我站起身,沒有再看那個背影,目光掃過依舊在忠實閃爍的錄音筆紅燈,「今天的談話,很有價值。謝謝。」我的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走出那棟散發著陳腐氣息的公寓樓,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坐進駕駛座,沒有立刻發動引擎。將錄音筆從口袋裡拿出,指尖輕輕摩挲著冰涼的金屬外殼,那點微小的紅光在昏暗的車廂內顯得格外醒目。我閉上眼,父親臨終前那枯槁的面容、緊攥著我手腕的觸感、那句「藏在槍聲裡」的遺言,與陳振雄最後那句帶著詭異笑意和瘋狂威脅的詰問——「你確定…想拼完你爸那幅圖?」——交織碰撞,在腦海中掀起驚濤駭浪。
沙鹿街頭震耳欲聾的槍聲,父親書房裡沉重的背影與低語,鐵皮屋裡那雙燃燒著瘋狂的眼睛……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翻騰、碰撞,尖銳的稜角割裂著思緒。它們彼此孤立,又似乎被某種無形的絲線隱秘地串聯。陳振雄那詭異的笑容和那句「拼完你爸那幅圖」的詰問,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猛地插進記憶深處鏽蝕的鎖孔。
我猛地睜開眼,發動車子,方向盤一轉,沒有回報社,而是徑直駛向城市另一端——母親家。父親生前所有的採訪筆記、資料剪報、甚至是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工作手札,在他去世後,都被母親仔細地整理、封存在幾個大紙箱裡,放在老家儲藏室的角落。以前翻閱,多是為了追念父親,尋找他職業生涯的軌跡。而這一次,目標無比清晰:1994年,南化分局,鳳山械鬥案,陳振雄。以及……圍繞著這個名字,在父親漫長記者生涯中可能出現的所有關聯碎片。

儲藏室裡塵埃飛揚。我像個考古學家,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又一個標註著年份的紙箱。泛黃的報紙散發著時光的氣味。終於,在一個標著「1993-1995 南部地方案件剪輯」的箱子底層,我翻出了父親那本詳細記錄「鳳山械鬥案」的採訪筆記本。除了之前看到的那段關於受傷的陳振雄的觀察,後面還有幾頁零散的追蹤記錄。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熟悉的字跡,手指驀地停在某一頁的邊緣。
那是一段簡短的補充,日期在械鬥案發生後大約一個月:
追蹤:鳳山案傷者陳振雄出院後去向。 據南化分局某基層員警(不願具名)私下透露,陳此次受傷頗重,據傳與四海幫(化名)某小頭目趙天霸(化名)有關,疑涉賭債糾紛,非單純鬥毆。陳出院後似銷聲匿跡,傳聞曾短暫依附於三合會(化名)過氣角頭吳老邪(化名)尋求庇護,但吳當時自身難保(牽扯一宗走私案,正被刑事偵查總隊盯上)。陳處境艱難,如喪家之犬。此線索未獲證實,暫記。
「趙天霸……吳老邪……」我低聲念著這兩個化名。賭債糾紛?尋求庇護卻遭冷遇?這與後來那個火力強大、心思縝密的悍匪形象,似乎存在著某種斷裂。是什麼力量,或者什麼事件,將一個被逼到角落的、尋求庇護而不得的傷者,最終推向了那條以槍火與社會對抗的不歸路?這中間缺失的關鍵拼圖,是否就是父親臨終念念不忘、藏在槍聲背後的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著了魔。白天處理報社的日常稿件,夜晚則完全沉入父親遺留的資料海洋。我開始系統性地整理父親從九十年代初期到二零零四年追蹤重大刑案的所有筆記和剪報,尤其是那些涉及地方幫派傾軋、賭場利益、地下軍火流通,以及刑事偵查總隊偵辦重大案件的記錄。我試圖從字裡行間,從那些被父親圈點過的嫌疑人名字、被反覆標註的疑問符號、甚至是一些看似隨手記下的、不起眼的時間地點中,尋找與「陳振雄」、「趙天霸」、「吳老邪」這些名字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
這是一項浩大而枯燥的工程。無數個夜晚,檯燈的光暈下,我埋首於故紙堆中,手指被紙張的毛邊劃出細小的口子,眼睛因長時間凝視而乾澀發脹。那些泛黃的紙頁,彷彿帶著父親殘存的體溫和未解的執念。有時,我會對著一段模糊不清的記錄苦思冥想;有時,會因為發現一個被父親反覆圈點的名字與另一個案件中的線索隱隱呼應而心跳加速。
一個週末的深夜,當我翻閱到一疊關於九十年代末期南部地區幾起未破獲的「槍械倉庫盜竊案」的剪報時,父親在其中一份剪報邊緣空白處,用紅筆寫下的一行小字猛地抓住了我的視線:
「失槍型號駁雜,管理漏洞?內神通外鬼?目標明確,手法老練,非新手所為。與吳老邪舊部活躍區域重疊?待查。(1999.08)」
吳老邪!那個在鳳山械鬥案後,陳振雄曾短暫尋求庇護卻未能如願的過氣角頭!「失槍型號駁雜」……「手法老練」……「與吳老邪舊部區域重疊」?父親當年顯然已將這幾起槍械失竊案與吳老邪的殘餘勢力聯繫起來,並且懷疑有內部人員涉案!時間點,恰好在陳振雄徹底淪為亡命之徒之前!

這個發現讓我背脊竄過一陣寒意。我立刻在電腦上建立新的檔案,將「1994年鳳山械鬥案(陳振雄受傷)」、「1999年南部槍械倉庫連環盜竊案」、「吳老邪及其殘餘勢力」以及父親標註的「內神通外鬼?」疑問,作為關鍵節點羅列出來。一條隱秘的、充滿黑暗可能性的邏輯鏈條開始浮現:一個因賭債糾紛被追殺重傷的年輕人(陳振雄),尋求庇護未果(吳老邪失勢),在走投無路之際,是否有可能通過某種途徑,參與或主導了針對警方槍械倉庫的盜竊?而父親懷疑的「內鬼」,是否為這條路徑提供了關鍵的鑰匙?這是否就是陳振雄在短短數年間,從一個被砍傷的小混混,搖身一變為擁有強大軍火的亡命匪首的關鍵跳板?這是否也解釋了,為何二零零四年沙鹿圍捕時,他們能擁有遠超警方預判的強大火力?那些失竊的槍械,是否有一部分,最終流入了陳振雄的手中?
而父親……他在沙鹿槍戰之後那個深夜的異常反應,那句充滿震撼與無力的「面對面……那眼神……是槍口……」,是否不僅僅是因為目睹了悍匪的火力,更因為……他在那場混亂的對峙中,認出了某些本不該出現在匪徒手中的、來自警方倉庫的槍支特徵?或者,他在陳振雄身邊,看到了某個他曾在調查槍械失竊案時懷疑過的「內鬼」的面孔?這個驚悚的猜測讓我渾身發冷。如果屬實,這塊拼圖所揭示的真相,遠比單純的悍匪作案更加黑暗,足以動搖警界的根基,也足以解釋父親當年承受的巨大壓力和那無法言說的沉重。這是否就是父親臨終念念不忘、藏在最激烈槍聲背後的、那塊最致命也最危險的拼圖?
我拿起手機,指尖懸在周叔的號碼上。他是父親的老友,也曾是警界中人,退休多年,但人脈深厚。要驗證「內鬼」的猜測,要追查吳老邪殘部的下落,甚至要確認那些失竊槍支的流向,周叔可能是目前唯一可能提供線索的關鍵人物。然而,按下撥號鍵前,我猶豫了。陳振雄在鐵皮屋裡那雙燃燒著瘋狂的眼睛、那句「你確定想拼完你爸那幅圖」的威脅,清晰地浮現眼前。這條路一旦踏出,不僅我自己,甚至可能危及周叔的安危。這潭水,比我想像的更深、更渾、更致命。
錄音筆靜靜躺在書桌上,紅色的指示燈早已熄滅,沉默如鐵。我凝視著它,彷彿凝視著父親未曾合上的眼睛。那缺失的拼圖,就靜靜地躺在真相深淵的最底層,冰冷,銳利,等待著拾取者付出未知的代價。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編織著虛幻的繁華。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葉,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手指,終於還是按下了撥號鍵。聽筒裡傳來單調的等待音,每一聲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深淵就在腳下。而記者的宿命,或許就是點亮微光,縱身一躍,去撿拾那些散落在黑暗深處、無人敢碰的碎片,無論它們沾著誰的血,又指向何方。父親的聲音穿越時空,再次在耳邊響起,微弱卻無比清晰:
「阿安……有些拼圖……藏在槍聲裡……」
書桌上,那本攤開的、泛黃的筆記本,父親的字跡在檯燈下顯得格外蒼勁。沙鹿圍捕現場的硝煙,彷彿從紙頁間裊裊升起,無聲地瀰漫開來。

後記:拾荒者的微光
鍵盤敲下最後一個句點,螢幕的光映著書房裡沉積的夜色。窗外,城市的脈搏在遠處低鳴,而我的思緒,仍深陷在二十年前那場震耳欲聾的沙鹿槍戰硝煙裡,困在父親臨終前緊攥著我手腕的冰冷觸感中,更纏繞於陳振雄(化名)那雙在鐵皮屋昏暗中燃燒著瘋狂與未知的眼睛裡。
這部小說,源於一個記者對「真實」近乎偏執的追問,也源於一個兒子對父親未竟之志的沉重承接。張錫銘武裝集團案,是台灣治安史上無法抹去的一道深刻疤痕,其震撼力跨越了二十年時光,至今提起,仍能喚起許多人心底的驚悸。然而,正如我在故事中試圖透過主角張介安(化名)去探索的——新聞報導的標題與通緝令上的照片,往往只是巨大冰山浮出水面的尖角。其下龐然幽暗的基座,由無數被刻意遺忘、被權力掩蓋、被時間塵封的碎片構成。那些碎片的名字,叫「成因」,叫「脈絡」,叫「共犯結構」,也叫「體制陰影」。
選擇以「化名」重構這段歷史,並非為了疏離或美化,而是基於兩點核心考量:其一,是對案件相關人士(無論是已伏法者、受害者家屬,或是仍在社會某個角落試圖重建生活者)最基本的隱私尊重。真實的名字背後,是活生生的人生與難以磨滅的傷痛,不應成為小說情節張力的單純燃料。其二,化名如同一層必要的濾鏡,它讓我(或張介安)能更自由地深入歷史肌理的皺褶處,去推敲那些官方檔案未曾記載、或語焉不詳的「可能性」——尤其是關於一個邊緣青年如何墮入深淵的關鍵轉折,以及那強大軍火背後,是否牽涉更為黑暗的權力腐蝕與系統性失靈?這些推演,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基於當年諸多未解的疑點與業界流傳的揣測(例如警方內部管理與軍火外流的漏洞),試圖以虛構的「拼圖」邏輯,去逼近那被重重帷幕遮擋的「真實」核心。小說中虛構的「刑事偵查總隊」、「四海幫」、「三合會」、「趙天霸」、「吳老邪」、「林坤龍」等名稱,皆屬此類考量下的產物,意在剝離特定標籤的束縛,直指更普遍性的結構問題。

張介安這個角色,無疑寄託了我對記者職業精神的深切期許與反思。四十五歲,二十年資歷,正是褪去熱血衝動、深陷職業倦怠與現實妥協泥沼的危險關口。他追查此案,不僅是職責,更是與亡父張明哲(化名)跨越時空的對話,是對自身記者身份存在意義的終極叩問。當他翻開父親泛黃的筆記,當他直視陳振雄眼中瘋狂的餘燼,當他從故紙堆裡嗅到「內神通外鬼」的危險氣息時,他掙扎的,是「知道」的代價。真相的拼圖,往往銳利且骯髒,撿拾的過程,必將割傷雙手,甚至引來暗處的敵意。那句「你確定…想拼完你爸那幅圖?」的詰問,是威脅,也是對所有追求真相者的永恆考驗:你願意為這份執著,付出多少?又能承受多少拼圖背後的沉重與黑暗?
父親張明哲臨終那句「有些拼圖…藏在槍聲裡」,是小說的核心隱喻,也是我對記者工作的終極理解。槍聲,是最極端、最暴烈、最能吸引眼球的「事件」。它震耳欲聾,輕易地佔據新聞頭條。然而,真正構成「真相」圖景的,往往不是槍聲本身,而是槍聲響起前,那些細微的、被忽略的、系統性的崩壞之聲——權力的傲慢、制度的漏洞、社會安全網的破損、邊緣者的絕望嘶喊。記者,就是要在那驚天動地的槍響過後,在眾人仍摀著耳朵驚魂未定之際,彎下腰,在硝煙瀰漫的廢墟中,在無人關注的角落裡,去傾聽、去辨識、去撿拾那些被巨響掩蓋的、細微卻致命的「聲音」。那可能是檔案室裡一份被遺忘的失竊槍支清單,可能是某個基層員警酒後的一句牢騷,也可能是父親筆記本邊緣一行不起眼的疑問。這些碎片,渺小、沉默、不起眼,卻可能是拼湊出完整罪惡圖景的關鍵。
寫作這部小說的過程,是一場漫長而孤獨的拾荒之旅。在浩如煙海的舊聞報導、司法檔案、相關書籍(如《亡命之徒:張錫銘與他的黑幫革命》等紀實作品提供的背景脈絡)中耙梳,在虛構與紀實的鋼索上謹慎行走。我試圖以張介安的眼睛,去看見槍火硝煙背後,那個被時代巨輪與人性黑暗合力碾壓的個體悲劇;以他的耳朵,去傾聽被宏大敘事淹沒的、來自深淵邊緣的微弱迴響;更以他的心,去承載那份傳承自父親、對真相近乎殉道般的執著。
小說在此刻停駐。張介安按下了撥打給周叔(化名)的電話號碼,未知的深淵在腳下張開巨口。他最終會拼湊出怎樣的圖景?他能否承受那圖景揭示的黑暗?那些答案,或許存在於每個讀者對台灣那段動盪歲月的記憶與理解中,存在於我們對「正義」、「真相」、「救贖」這些沉重詞彙的持續追問裡。
真相的拼圖永遠不會真正完整。總有碎片遺失在時間的洪流、權力的黑箱或刻意的掩埋中。但記者的使命,或者說,任何一個不願對黑暗妥協的靈魂的責任,或許不在於宣稱擁有完整的圖畫,而在於永不放棄地彎腰,去撿拾,去辨認,去標記那些缺失的形狀,並固執地將它們應在的位置,指給世界看。
縱使拾起的,只是深淵邊緣的一粒微光。縱使那幅巨大的拼圖,最黑暗的角落,永遠藏在最震耳欲聾的槍聲深處。
張介安(化名)
二零二四年六月 記於燈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