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作家廖瞇出新書,想起她的前一本作品《滌這個不正常的人》,一直想看還沒看,上週終於迎來閱讀的時機。從盧郁佳的推薦序〈人是如何遇難的〉開始,才讀一點點,我就被打中了。被滌。
2020書出版那一年,廖瞇的弟弟滌,37歲。他不正常,他會因為騎樓飄來的煙味生氣,他會因為公寓樓上鄰居拉椅子的聲音焦慮(欸可是廖瞇說樓上沒住人),那就是樓上的樓上,滌說。
滌不正常,他不工作,畢業後繭居在家十多年,拿媽媽的錢玩股票,等媽媽買晚餐回家。就算待在自己的房間,當滌的眼角餘光瞄到有家人在客廳時,他會在房間裡啊啊啊的大叫,因為客廳有人在活動這件事干擾到他了。可是同時他又知道家人也有使用客廳的權利,於是他跟自己生悶氣,悶到最後用大叫來表示自己的不舒服。
理解家人有使用客廳的權利,這樣的人我們說他不正常嗎?
盧郁佳的序裡有一段是這麼說的:「他們都很擅長強迫自己。他們最後發脾氣,別人可能誤以為是自我控制失敗;其實是控制太過成功,超出人體負荷所致。因為不確定性干擾他們,嚴重程度遠超出別人的想像,所以別人以為他們小題大作,其實他們已經高度忍耐了。」

廖瞇寫自己與滌的對話,也寫瞇媽瞇爸,但最吸引我的還是滌的部分。廖瞇的書寫,我覺得最可貴的一點是,她並沒有企圖將滌化約成一個癥狀,歸類成某種人。滌顯然有他面對世界的難,可是廖瞇不說他是強迫症,也不提邊緣人控制狂高敏感。書裡所有趨近於現實的(應該吧?)對話與自省都沒有這樣的一個氛圍。這讓我想到《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作者胡慕情的書寫始終以溫情打底,在她的寫作裡不難看出她的疑惑、她對書寫對象該如何拿捏距離的踟躕、她對道德規範的猶豫,可是文字裡最飽滿的仍是關懷。我不是來批判妳也不是來同情妳的,我是來聽妳說。於是胡慕情在自己的文字裡顯影,變得立體,一位令人尊敬的寫作者緩緩生成,在女性殺人犯的敘事之外。
回到滌。廖瞇的文字柔化了正常與不正常二分的界線。我在這對姐弟的對話中看見人行走於世的光譜,如果正\不正常位居光譜的兩端,我看見的滌,也許趨近於不正常的那端,但那是來自於他有意識的選擇,以一個困難的態勢,在光譜之間遊走。例如,媽媽不給他錢做股票,滌生氣,但也只是生氣,因為他同時理解那是媽媽的錢,媽媽可以不用給他。諸如此類的對話在書中反覆出現,比起那些不顧一切搶走媽媽的錢的人,我們真的能直指滌不正常嗎?
話說回來,到底什麼是正常?廖瞇在書裡反覆詢問,正常就是正確嗎?
❝ 如果我早一點開始跟他說話,那麼他有沒有可能「正常」一點?所以我也只是希望他平平凡凡,正正常常就好了?我根本沒有打算了解他真正在抗拒的是什麼?為什麼我一邊說「不正常並非不正確」,但同時又希望他是個正常的人呢?❞
然而為什麼我們需要一個正確的人生(因為這樣比較輕鬆嗎)。廖瞇在滌教她如何小聲關燈關門的同時,想著自己是否跟滌一樣也在某個時刻在意某些東西的細節。我也是。我想到自己會刻意繞過站在路邊抽菸的人,在聞到煙味時捏住鼻子;偶爾被不遠處突如起來的聲響嚇到後,會揪著一顆心在意下一次聲響發生的時間點。這樣一想,會不會其實世界上存在著多少我們認為正常的人,也就同時存在多少像滌這樣不正常的人?只是程度不同,意識控制的程度不同。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問,為什麼那些人要在騎樓抽菸?這麼喜歡菸何不在密閉空間獨享。為什麼樓上鄰居在拉椅子的同時不會想到樓下有住人?還是說他不曾聽到過自己樓上傳來的噪音?我們在生活中忽略了多少像這樣的小事,忽略了這些我們不在意的事情,事實上就是有人如此在意,在意到會發怒抓狂的程度 。於是我們——聲稱自己正常的人——也許偶爾會有一點點像滌,多數時候則成為了干擾到滌的人,而不自知。
讀廖瞇與滌的對話,我時時刻刻感受到難。那完全就是與家人相處的難。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與家人好好說話比起跟難搞的同事、跟路人對話都要困難許多。如何保持對話的鬆軟,並維繫著下一次對話的可能,同時做到不冒犯,那需要很多很多的自我提醒,提醒自己不能以家人為名越界。廖瞇的文字有一種冷靜自恃,雖然感受到這一家人各倨一方的難處卻不至於糾結到讀不下去。但同時也想像得到,實際的家庭相處應該有更多擦槍走火的場面。
讀完滌的那個週末,我突然多了好多事情可以想。不管是廖瞇的文字或是滌的存在,都帶給我很多想法上的代謝,想法沒有標準答案,念頭還在持續運轉,很喜歡這種讀到好看的書而獲得的精神上的飽足感。但也就在讀完書的隔兩天,我不經意得知滌已經在書出版之後幾年離開了這個世界。雖然震驚難受,作為這本書一名遲到的讀者,我只能在心裡送上祝福並道謝。感謝滌帶給我的各種反思,讓我身處普通的日常,思緒卻到了不曾去過的遠方。
2025上半場的最後一天,沒有特別想回顧的心情,倒是想著能在2025上半年尾聲讀到《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對我來說或許正是一個恰如其分的總結。某些時候,或許真的只需要讀到這樣的一本書就夠了。寫到這裡,我突然想到1976樂團前陣子演唱會的貼文,裡頭有我好喜歡的一段文字 ——
忽然有些光線讓我醒過來
忽然錶停了世界還在轉
忽然我又想起一些瑣碎的事
世界 世界 是兩個美麗的字
2025下半場我應該還是會繼續想著一些瑣碎的事吧?在這個美麗的、美麗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