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醒來的時候,人已躺在病床上,瞪著天花板。
「知らない天井だ……」
他本想學「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真嗣君念出台詞,但發覺身旁都是人;感到羞恥,便作罷。
眼前的醫護人員匆忙奔走;身旁也有一些穿病患袍的人:跟他一樣,躺在床上。
看也知道:他被送進急診室。
令人困惑的是,怎麼也想不起急救的經過。
只看到腕上綁著檢傷分類帶──上頭是綠色的──判斷急救措施已經完成,沒有生命危險。
確實,他現在能半躺在病床上,頭部還抬高到剛好、舒服的位置,吹著冷氣,聞著消毒水的氣味,還能想東想西──
(只差沒翹二郎腿、手中一杯冰球威士忌杯。)
顯然已經脫離險境──或說,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沒性命安危。
不知為何,能夠短暫離開營區,反而讓他鬆一口氣;甚至,慶幸被送上救護車。
哪怕是真的搶救不及、器官衰竭而失去性命,能藉機逃離那種鬼地方,都令人欣慰不已。
而且,離開軍營後,他才能短暫恢復「張天明」的身分,而非「什麼都不是」的「洞拐四。」
看著身旁臥病在床,昏迷中的老人、頭頂捆繃帶,拄拐杖踉蹌行走的傷患、坐在病床上,乾咳不止的病患,天明反而覺得心安。
因為,他現在以「病患」的身分,待在醫院,讓他心生「我還是屬於『外面』世界,」儘管只是短暫「變回普通人,」的錯覺。
在「外面」很好──哪裡都好──只要不是在「裡面,」穿著難看的迷彩服,穿咬腳的膠製軍靴,整天「一二、一二、一二」踏步──
一陣涼意,害天明打了個哆嗦。
他稍微掀開毯子,往裡頭一探──
「靠夭咧!」
驚覺:自己只穿迷彩T恤和公發三角褲。
便自嘲:
「看拎阿嬤咧……把人衣服扒了,還不給褲子穿?」
他鬆了口氣。
假如還能毫無幽默感地自嘲,看來離「命危」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同時,也為自己沒死成,心生淺淺遺憾。
正沉浸遺憾當中,他用眼角餘光掃到走廊那頭;迎來一位醒目的身影。
是穿迷彩服的傢伙──在滿是病患袍和護理師制服的環境,全身迷彩的身影特別顯眼。
或說,迷彩軍裝,在任何非軍事管制的環境,都十分醒目。
「醒了喔?」對方開口。
「班長,」洞拐四點了點頭,「多虧班長,和弟兄們的照顧。還有,醫護人員也辛苦了。託各位的福,我能安然無事,躺在病床上──」
他立刻閉實嘴巴;擔心繼續「演說」下去,就要被派到公關單位,充當發言人。
又或者,經檢測判斷身體無恙,要再度被送回營區,受身心折磨。
「看,很會講──看是操得不夠用力。」
洞拐四抖了一下。
他看到班長下意識從口袋裡抽出香菸包,另一手像是點燃打火機、大拇指撥弄空氣。
對方突然想起人在醫院,才默默收回菸包裝,故作鎮定乾咳一下。
隨後,班長彎下腰,從床底下拿出一堆東西。
洞拐四一眼認出:裡面裝自己的皮夾和零錢包。
原以為,剛剛被脫褲的時候,隨身物已被軍方搜刮、貴重物被充公了。
沒想到,這群穿迷彩的傢伙,還很厚道,把物品留在自己腳邊──或屁股底下。
當然,「可以把褲子還我就再好不過了,」洞拐四心裡默念。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班長就遞過來手機,並說:
「你先打通電話給家長,報一下平安。」
洞拐四遲疑了一下,心想:我的手機不是收在養機盒裡嗎?怎麼讓你「ㄎ一ㄤ」出來?
另外,營區不是管制手機嗎?
「可以打啦,」注意到他的疑慮,班長接著講:
「已經報告過連長,說張天明已經醒了。連長指示,要你先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洞拐四似有領略地緩緩點頭──才反應過來:這裡並不是營區。
班長順勢遞來短暫與張天明分離的皮夾和零錢包;隨後,伸手向他索討健保卡跟現金。
天明假裝抗拒,半開玩笑說:
「職傷,不是國家給付嗎?」
「國你老木喔,」班長也嘲諷回應,「我看起來像你『國』嗎?你不付錢,難道要我墊哦?」
天明發出會心一笑;看來班長不像在營區那般嚴厲,還是可以跟他這種臭新兵打屁。
不願意進一步為難對方,天明乖乖交給對方健保卡跟現金。
「起碼幫我問有沒有打折……」
班長虛應回答:
「幹……我記得可以用軍人身分減免──幫你問問看。」
噢──「原來我現在是『軍職』身分噢?」
洞拐四差點反應不過來。
沒想到,當個軟爛士兵,居然還能慷國家之慨?
他突然覺得中暑送醫不僅不是件壞事,還極有可能是上天賜予的恩惠……
接過健保卡和千元鈔票,班長就走向櫃台。
對方去結帳的同時,天明打電話回老家。
等了幾響,結果是老爸接起。
他幾乎從來不主動聯絡老爸,也幾乎沒寒暄過。
他簡要交代事件始末。
不知怎的,自從進了營區,整天跟弟兄們有一句、沒一句,油腔滑調地亂搭話,整個人都反常地變得圓滑許多:
「沒事、沒事……班長和連長都很照顧我……」如此虛應故事一番。
老爸似有領略,發出「嗯、嗯、嗯」的聲音附和。
「沒事就好,之後幫我跟你們『連頭仔』打個招呼。」
「等一下回營區,應該還會再打一次電話。到時候要麻煩接一下。」
就事論事,但又要維持父子之間最低限度的親暱,天明吃力地講完。
話筒另一頭說「知道。」
就掛斷了。
(下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