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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走過一批批三分頭的男性。
返鄉的人潮漸漸散去。
直到最後,他們倆成為唯一還沒離開的人。
「欸……」
曉雯突然發聲,害天明嚇得彈起。
還沒準備好應對之詞,他只好隨口發聲:
「嘿!」
小雯轉了轉眼珠,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詢問:
「下禮拜,一樣時段嗎?」
他半張口,遲疑一陣,才回覆:
「原則上是;但有可能哪個誰犯蠢,被『洞八』──隔天早上8點以後才能離營。」
他又猶豫了幾秒,看向小雯那側車窗──一輛疾駛而來的車子呼嘯而過──才接續回答:
「所以……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
她制住張天明,一邊將排檔打到D檔;車子緩緩動了起來。
「禮拜四可以用手機的時候,再跟我講地點就好。」她簡要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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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駛中,小雯不發一語,只顧著不要追撞前車。
看著幾乎沒什麼變化的高速公路風景,天明竟回憶起「開訓典禮」中發生的事:
入營第一週,每晚都沒睡好;而且,幾乎凌晨四點五十幾分左右,就得強迫自己下床,開始折棉被和蚊帳。
必須訓練自己五點三十分、起床號響起前,拿好鋼杯和牙刷,搶第一個用洗手台。
進營區前,就已經焦慮得幾乎每晚失眠;入營後,又整個禮拜沒怎麼睡。
他明顯感受體能極限──或許,早已超過負荷,也說不定。
晨間列隊時,他就已頭昏腦脹。
時值夏末;南部的天氣就沒有轉涼的跡象,依舊酷熱。嘉義的高溫更是懾人:幾乎天天35、6度。
就算七早八早,烈日卻已像燒烤店用的炙烤燈,烘烤頭頂的厚重鋼盔。
鋼盔讓本就昏昏沉沉的腦袋更顯沉重。
所謂的「開訓典禮,」就是整個旅的班兵,在艷陽底下,「立正手貼好,」等待台上長官──一個接一個──表演幾近廢話訓練的演講。
汗水不斷從頸側滑落;洞拐四心想:
「還能維持最低限度的幽默,似乎離『腦袋當機』還有一段距離」──儘管相距不遠。
迷彩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直到最後,頸子不再出汗。
這下才驚覺:稍早忙於著裝──好不容易搞懂「全副武裝」的意義,卻忘了紮S腰帶──手忙腳亂之下,忘了要把水壺裝滿。
原本典禮開始前,還有一小段空檔,允許去裝水;他卻累到無法思考,只求時間趕快過完──
致命失誤──按字面意義──缺水中暑極有可能「致命。」
察覺有生命危險之時,顯然為時已晚:
視線周圍開始發黑:像是幾乎壞掉的老舊印象管螢幕;從周圍開始劣化,慢慢侵蝕中央。
視線產生變化的同時,四肢變得癱軟無力;雙頰也發麻,彷彿被處以低電壓電刑。
長官依序上台精神喊話;也才輪到營長,後頭還有一些高官接棒、發表不短的演說。
洞拐四卻已四肢麻痺:末端像是接上通了電的電線,麻痺、刺痛;臉頰則像數萬隻蛆同時蠕動,搔癢難耐。
但他無法動手去抓癢;必須舉槍,維持立正姿勢。
「到底還要講多久啊?」
這個想法竄過腦海的同時,他聽見「碰──」的一聲巨響。
原本混濁的意識,被這聲響一嚇,稍微回復,儘管四肢仍麻痺、雙頰仍癢痛。
站在前列,洞拐四能看見究竟發生什麼事:
原來,有比他先一步屈服於嘉義的烈日,中暑倒下的弟兄。
幾個掛紅十字臂章的人員,匆匆忙忙奔往聲音來源。
隨後,一位癱倒的弟兄被架離現場,退到樹蔭下的醫務站施救。
不知為何,看到有人比自己先倒下,洞拐四的心情就放鬆不少。
「還好我不是第一個。」
這幾天的訓練顯然成功將他體制化:
最先犯錯的人通常要接受一定程度的「懲罰」──彷彿,「中暑昏倒」這件事本身也是罪過。
「身為軍人,不該輕易倒下嗎?」
他心想,儘管雙腿癱軟、雙臂發顫。
台上的長官依舊滔滔不絕進行演說,似乎永無止息。
終於,削弱的意志漸漸往生理機制傾倒:他的雙腿就像遭刨根的樹幹,儼然支撐不了軀體的重量。
「算了……就倒下吧?」
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蟄伏內心深處「就這麼死去」的想法也鑽出地表:
「死掉就能得到解脫──離開這種鬼地方。」
沒錯──最好去死一死──反正都是「你們」害的:在這種大太陽底下「閱兵」──「你們」把新兵洞拐四玩死──全是「你們」的錯……
他要用「自己的死,」來懲罰國軍──甚至,報復這個「社會。」
「撐到直接倒地不起,當場死亡──」
決定放手一搏後,身體也順著心願,直接癱軟下來。
洞拐四就像遭伐的巨木,整個人側身倒下。
撞擊地面的同時,他只記得聽見「叩──」的一聲。
隨後,視線整個發黑。
倒臥在地,他整個人像是觸電,渾身不由自主抽搐。
意識混濁的情況下,他只是不斷吼著──用殘餘的氣力,喊出──
「抱歉、對不起、抱歉、對不起──」
彷彿,只要「演得夠像,」稍後就不會被問責。
之後意識變得模糊不清,他已不記得詳情。
只記得「好幾隻手在身上摸來摸去」──衣物也被層層剝下,宛若屠宰前的牲畜;最後,連迷彩褲都被奪走,只剩一件公發的三角內褲。
渾身赤裸的他就被一群人合力抬走。
他體重不輕,卻被好幾個大漢聯手,似乎輕易地抬起;不輸一頭用來獻祭山靈的山豬。
他被抬上擔架床,並被「推了進去。」
記憶停留在「被推進去」──像家裡老長輩過世、出殯時,「棺材上車」的體驗。
隨後,救護警鈴響起。
他就被載走了。
在救護車上,他只記得眼前一片空白;儘管人躺在擔架床上,從搖晃程度判斷,應該是繞了幾圈才出營區大門,隨後通往交流道、上高速公路。
途中,他昏死過去。
(下一段)